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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忽聽得砰的一聲,傻姑從凳上摔將下來。三人一驚,忙扶她上炕,但見她滿臉通紅,雙目發直,知道赤練神掌的毒性又發作了。當下程英給她服藥,楊過為她按穴推拿。傻姑怔怔的瞪著他,臉上滿是恐懼之色,叫道:「楊兄弟,你別找我抵命,不是我害你……」程英柔聲道:「姊姊,你別害怕,他不是……」

  楊過忽地想到:「她此時神志迷糊,正可逼她吐露真言。」雙手一翻,扣住了她手腕,厲聲道:「是誰害死我的?你不說,我就要你抵命。」傻姑求道:「楊兄弟,不是我。」楊過怒道:「你不說!好,我就扼死你。」伸手叉住她咽喉。傻姑嚇得尖聲大叫。程英和陸無雙那明白楊過的用意,齊聲勸阻,一個叫「楊大哥」,一個叫「傻蛋」,一個說:「別嚇壞了她。」一個說:「這時候怎麼鬧著玩?」

  楊過那裏理會,手上微微加勁,臉上現出凶神惡煞的神氣,咬牙切齒的道:「我是楊兄弟的惡鬼。我死得好苦,你知道麼?」傻姑道:「我知道的,你死後烏鴉吃你的肉。啊!啊!啊!」學著烏鴉叫聲。

  楊過心如刀絞,他只知父親死於非命,卻不知死後連屍體也不得埋葬,竟為烏鴉啄食,大叫:「是誰害死我的?快說,快說。」傻姑聲音嘶啞,道:「是你自己去打姑姑,姑姑身上有毒針,你就死了。」楊過大聲嚷道:「姑姑是誰?」傻姑給他扼得氣都喘不過來,幾欲暈去,低聲道:「姑姑就是姑姑。」楊過道:「姑姑姓甚麼?叫甚麼名字?」傻姑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啊,你放開我!」

  陸無雙見情勢緊迫,去拉楊過手臂。楊過此時猶如顛狂一般,用力一揮,使了十成力,陸無雙那裏抵擋得住,給他直推出去,砰的一響,撞在牆上,好不疼痛。程英見楊過平素溫和瀟灑,此刻狀若瘋虎,嚇得手足都軟了。

  楊過心想:「今日若不問出殺父仇人的姓名,我立時就會嘔血而死。」連問幾聲:「姑姑是姓曲麼?是姓梅麼?」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,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,說不定是梅超風。傻姑出力掙扎,她練功時日雖遠較楊過為久,武功卻是不及,兼之手腕上穴道遭扣,只急得啞啞而呼,說道:「你去向姑姑討命,別……別找我。」楊過道:「姑姑在那裏?」傻姑道:「我和爺爺,出來!她和漢子,在島上。」

  楊過聽了此言,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,顫聲道:「姑姑叫你爺爺做甚麼?」傻姑道:「叫爸爸啊,還能叫甚麼?」楊過臉如土色,還怕弄錯,追問一句:「姑姑的漢子名叫郭靖,是不是?」傻姑道:「我不知道。姑姑就叫:『靖哥哥,靖哥哥!』」學著黃蓉叫郭靖的腔調,雙腳亂踢,忽如殺豬般叫了起來:「救命,救命!鬼……鬼……鬼啊。」

  楊過此時那裏尚有絲毫懷疑?自己幼時孤苦、受人欺凌諸般往事,霎時間都湧向心間,心想:「若不是爹爹被害,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,這樣早便死了,我自也不會吃盡這些苦頭。」又想:「在桃花島之時,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,有些兒客氣,有些兒忌諱,絕不如對待武氏兄弟那麼要說便說,要罵便罵,當時我但覺別扭,那知道只因他們殺了我父親,心中懷著鬼胎。他們不肯傳我武功,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,原來都是為此。」他驚憤交迸,手腳都軟了。傻姑大叫一聲,從床上躍起。

  程英走到楊過身邊,輕聲說道:「傻姊姊向來傻裏傻氣,你是知道的。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,一切都得慢慢想想清楚。」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,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,只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,心中不忍。

  程英見楊過仍然神情激動,喘氣急迫,又走近一步,說道:「楊大哥,我有句話跟你說。」楊過回過身來,慢慢調勻呼吸,道:「請說。」程英道:「楊大哥,父仇不共戴天,自然非報不可。我只勸你一句話。」楊過道:「程師姊,你的好意勸告,我自然要聽。」程英正色道:「楊大哥,咱們這次不開玩笑,我是說正經的。」楊過收起了臉上一絲笑容,說道:「小妹子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胡亂叫你『師姊,姑姑』,都是開玩笑。」他乘此機會,要令程英別生誤會,神色鄭重的道:「在我心中,我真的當你是小妹子!我對你一片真心。我的性命,我早給了我姑姑啦,不能再給你。除此之外,我就全聽你的。」程英道:「楊大哥,多謝你。」伸出右掌,掌心向上。楊過伸掌在她掌心輕輕一擊,隨即翻掌,掌心向上。程英也在他掌心輕輕一擊,翻轉手掌。楊過又在她掌心輕拍一下。此之謂「三擊掌」,宋人意示立誓,三擊掌之後,所言所許決無反悔。

  程英道:「我那個傻師姊人很戇直,說的話決計無假,不過她神智不清,有些事纏夾之極,也說不定把事情弄錯了。我不求你不報仇,只求你動手之前,三思而行,想想我勸你的話。會不會找錯了仇人?要是找錯了人,那便如何?我只求你答允我,臨到動手,須得清清楚楚的想一想。這一出手,必定決無反悔。」楊過道:「小妹子,你這話是為了我好,真正金玉良言,我必定牢記在心,決不有違。」

  程英道:「楊大哥,你一切保重。報仇大事,十年未晚,未必定須爭這一朝一夕。多等得十年,你的武功長進了十年,仇人卻老了十年,今年報不了仇,十年、二十年之後,可就易了!那時候彼消我長。咱們當求必成必勝,更須不找錯了仇人,要防犯錯、要戒心急。」楊過點頭道:「對!對!我的小妹子真聰明。」伸出雙臂,輕輕把她虛摟了一下。程英突然滿臉通紅,眼光中全是溫柔神色。

  楊過呆了半晌,揮手出門,翻身上了瘦馬,雙腿力夾,那馬疾竄而前,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。這一口氣狂奔,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里,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,伸手一摸,滿手都是鮮血,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,竟將上下唇都咬破了,心想:「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,最近忽然待我好了,卻原來盡是假仁假義,那也罷了,但郭伯伯,郭伯伯……」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,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,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,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,只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。

  想到傷心之處,下馬坐在大路中心,抱頭痛哭。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面,連母親也是絕口不說父親之事,但他自幼空想,在小小心靈之中,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,世上再無如此好人。這樣一位英雄豪傑,卻活活讓郭靖、黃蓉害死了,而且死得如此悲慘。

  他哭了一陣,忽聽得馬蹄聲響,北邊馳來四匹馬,馬上都是蒙古武士。當先一人手持長矛,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,哈哈大笑的奔來。那嬰兒尚未死絕,兀自發出微弱哭聲。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口哭喊,微感詫異,但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,自也毫不在意。一人叫道:「讓路,讓路。」說著挺矛向他刺去。

  楊過正自煩惱,抓住矛頭一扯,將那武士拉下馬來,順手反矛橫掃,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,腦骨碎裂而死。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,發一聲喊,一齊轉馬逃回,只聽啪的一聲,那嬰兒摔在路上。

  楊過抱了起來,見是個漢人孩子,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,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,可也已不能醫活,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著「媽媽」。楊過傷痛之餘,悲憫之心轉盛,抱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孩子,又流下淚來,眼見他痛苦難當,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,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個坑,要將他掩埋了。

  只掘得十來下,猛聽得蹄聲如雷,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。楊過左手抱著死嬰,右手挺長矛上馬,那瘦馬原是久歷沙場的戰馬,眼見戰陣,精神大振,長嘶一聲,向蒙古兵衝去。楊過手起矛落,一連搠翻三四人,但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,便撥轉馬頭,落荒而走。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,他揮矛一一撥落。瘦馬腳程奇快,片刻間已將追兵拋落,但兀自不停,仍是在荒野中如飛奔跑。

  又過一陣,楊過見天色漸晚,收韁遙望,四下裏長草沒脛,怪石迫人,暮靄蒼茫,靜悄悄的絕無人聲,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。

  他下得馬來,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,只見他面目如生,臉上神情痛苦異常,心中慘然,想道:「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,孩子已死,再無知覺,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。這些兇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,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?」越想越難受,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,將小孩埋了,又想起傻姑的話來,心道:「這小孩死了,尚有我給他掩埋,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。唉,你們既害死了他,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?用心當真歹毒!不報此仇,楊過誓不為人。」

  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,次晨騎上馬背,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,一時想到要回古墓見小龍女,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、黃蓉,以報父仇,肚子餓了,便摘些野果充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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