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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,夜色已深,此時兩人久別重逢,遠離塵囂,於適才的惡鬥、爭辯,都已忘得乾乾淨淨,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,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,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。兩人心靈相通,不交一言,默默無言的走著,到了一株垂楊樹下,兩人過去坐下,在樹蔭下倚著樹幹,漸感倦困,就此沉沉睡去。瘦馬在遠處吃著青草,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。

  一覺醒來,天已大明,兩人相視一笑。楊過道:「姑姑,咱們到那裏去?」小龍女沉吟半晌,道:「還是回古墓去罷。」她自下得山來,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,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麼逍遙自在。楊過尋思:「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廝守一輩子,此生已無他求。」從前記掛著外面世界,只盼她放自己出墓,但在外面打了個轉,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淨的生涯來,滿臉笑容說道:「好極了!」。當下兩人折而向北,緩緩而行。一個仍叫他「過兒」,一個仍叫她「姑姑」,都覺如此相處相呼,最自然不過。

  中午時分,兩人談到金輪國師的武功,都說他功夫了得,難以抵敵。小龍女忽道:「過兒,玉女心經中第七篇,咱們從沒練好過,你可記得麼?」楊過道:「記是記得的,但咱倆拆來拆去,總是不成,想來總有些甚麼地方不對。」小龍女道:「本來我也想不透,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,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。」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,登時領悟,叫道:「對啦,對啦,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,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。」

 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,雖是要剋制全真派武功,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,因此前面各篇固是以玉女心經武功剋制全真派功夫,寫到第七篇之時,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,因之這一篇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,一個使全真功夫,卻相互應援,分進合擊,而不是相互對抗。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,深情無限,纏綿相思,盡數寄託於這篇武經之中。雙劍縱橫是賓,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,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。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,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。

 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,各自折了一枝柳枝,一招招對拆起來。小龍女緩緩使動玉女劍法,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。但拆了數招,仍覺難以融會。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,心中想像與王重陽並肩禦敵,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,此時楊龍兩人對拆,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,互刺互擊,相殺相斫,自是大為鑿枘。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,單只一人,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,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,並無真正用處,只林朝英自肆想像、以託芳心而已。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,招式勁急,綿密無間,不能有毫髮之差,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,自難得心應手。其實當日兩人修習玉女心經第七篇,本已互相迴護救援,但修習之時,楊過忍不住抱住小龍女,兩人自知不合,此後遇到這類武功時便避開不練,以免心猿意馬之際,重蹈故轍。

  過去既逢到即避,自不熟練,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。小龍女道:「或許咱們記錯了,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。」楊過正要答話,突聽遠處馬蹄聲響,一騎飛馳而至。轉眼之間,這一乘如風般掠過身邊,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。

  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,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,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。小龍女雖是師父,但除了武功之外甚麼事也不懂,楊過說改走小道,她自無異議。當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。楊過睡在床上,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,睡在繩上。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,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,此番重遇,仍自然而然的睡下,依法練功,只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,此後更不分離,均感無限喜慰。

  ***

  次日中午,二人來到一座大鎮。鎮上人煙稠密,車來馬往,甚是熱鬧。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,剛走上樓梯,不禁一怔,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在一張桌旁正自吃飯。楊過心想既然遇到,不便假裝不見,上前行禮,叫了聲:「郭伯母。」

  黃蓉雙眉深鎖,臉帶愁容,問道:「你見到我女兒沒有?」楊過道:「沒有啊。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麼?」

  黃蓉尚未答話,樓梯聲響,走上數人。當先一人身材高大,正是金輪國師。楊過急忙轉頭,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,低聲道:「背轉了臉,別瞧他們。」但金輪國師眼光何等銳利,一上樓梯,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,嘿嘿冷笑,大剌剌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。楊過本已將頭轉過,突聽黃蓉叫了聲:「芙兒!」不禁回頭,只見郭芙與國師同坐一桌。郭芙眼睜睜望著母親,卻不敢過去。

  原來金輪國師陸家莊受挫,心中不忿,籌思反敗為勝之策,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,毒性發作,多方解救始終無效,更須設法搶奪解藥,是以未曾遠去,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。也是郭芙合當遭難,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,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,給他一把揪下馬來。小紅馬極有靈性,飛奔回莊,悲嘶不已。郭靖等知道女兒遇險,大驚之下,立即分頭尋找。黃蓉雖然懷有身孕,仍是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,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,不料國師押著郭芙,卻也來到了這酒樓。

  黃蓉一見女兒,驚喜交集,眼見她落入大敵手中,叫了一聲之後,便不再說話,拿著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,籌思救女之策。正自琢磨,忽聽國師說道:「黃幫主,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?前日我見她倚在你的懷中,撒痴撒嬌,有趣得緊啊。」黃蓉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武修文站起身來,喝道:「枉你身為一派宗師,比武不勝,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,羞也不羞?」國師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,又道:「黃幫主,前日較量,你們明明輸了,卻多般的橫生枝節,不是好漢行逕。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,然後咱們約定日子,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,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。」黃蓉仍是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

  武修文大聲道:「你先把郭姑娘放回,我們立時送上解藥,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。」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,心想:「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,你貿然答應對方,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。」國師道:「餵毒暗器,天下難道就只你們一家?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,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。你們給解藥,我們就給她治。說到放人,可沒那麼容易。」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,似乎並未受傷,但母女情深,不禁心中無主,常言道「關心則亂」,她雖機變無雙,此時竟一籌莫展。

  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價送到金輪國師桌上,國師等縱情飲食,大說大笑。郭芙呆呆坐著,凝望母親,始終不提筷子。黃蓉心如刀割,牽動內息,突然腹中隱隱作痛。

  金輪國師用完酒飯,站起身來,說道:「黃幫主,跟咱們一起走罷。」黃蓉一愕,立時省悟,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,竟連自己也要帶走,此時落了單,身邊只武氏兄弟二人,自非他敵手,不禁臉色大變。國師又道:「黃幫主,你不用害怕,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,我們當然以禮相待。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,立時恭送南歸。」他上樓見到黃蓉,便知遇到良機,只要將她擒獲,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,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,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。黃蓉只關心著女兒,先前竟沒想到此節。

 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,明知不敵,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,長劍雙雙出鞘,護在師娘身前。黃蓉低聲道:「快跳窗逃走,向師父求救。」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,又向郭芙瞧了一眼,這才奔向窗口。

  黃蓉暗罵:「笨蛋,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?」果然只這麼稍一稽延,已自不及。金輪國師長臂前探,一手一個,抓住二人背心,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。武氏兄弟迴劍急刺,國師也不閃避,只雙手微擺,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,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。二武大驚,急忙撒手拋劍,噹啷兩聲,兩柄長劍同時落地,才算沒傷了兄弟。國師內力到處,閉了二人穴道,雙臂一振,將二人拋出丈許,冷笑道:「乖乖的跟佛爺走罷。」

  國師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:「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,便請自便,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。兩位武功了得,今後好好保重,再去練上一二十年,天下便無敵手。」他倒並非對二人另眼相看,卻是知道黃蓉、小龍女、楊過三人武功雖然都不及自己,但如聯手相鬥,那就不易應付,即使得勝,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,因之有意相間,那是得其主幹、捨其旁枝之意。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,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,是個勁敵。

  小龍女道:「過兒,咱們走罷!這老和尚很厲害,咱們打他不過的。」她滿心只盼早回古墓,與楊過長相廝守,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,見到國師又感害怕,便即直言無隱。楊過答應了,站起身來,走到樓口,心想此去回到古墓,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,不禁向她望了一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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