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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這少女正是小龍女。

  她自與楊過別後,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,重行潛水回進古墓石室。她十八歲前在古墓中居住,當真是心如止水,不起半點漪瀾,但自與楊過相遇,經過了這一番波折,再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,卻萬萬不能的了。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,就想起楊過曾在此床睡過;坐在桌邊吃飯,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。練功不到片刻,便即心中煩躁,難以為繼。如此過了月餘,再也忍耐不住,決意去找楊過,但找到之後如何對待,卻一無所知。她自聽了李莫愁挑撥之言,明知楊過已經變心,當時一悲而去,過得幾天,便想:「他變心就由他變心,我總之是離不開他。」

  下得山來,但見事事新鮮,她又怎識得道路,見了路人,就問:「你見到楊過沒有?」肚子餓了,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,也不知該當給錢,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。但旁人見她天真美貌,不自禁的都加容讓,倒也無人與她為難。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見兩名大漢談論,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,她想楊過說不定也在那兒,於是打聽路途,到得陸家莊來。

  除了郝大通、甄志丙、趙志敬等三人外,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,只見她美得出奇,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。孫不二雖知其人,卻從未會過。甄志丙臉色慘白,身子發顫。趙志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。郭靖、黃蓉見楊過對她親熱逾恆,大感詫異。

  小龍女道:「過兒,你果然在此,我終於找到你啦。」楊過流下淚來,哽咽道:「你……你不再撇下我了罷?」小龍女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楊過道:「你以後到那裏,我便跟你到那裏。殺了我也不跟你分開。」小龍女喜道:「好極了!」大廳之上千人擁集,他二人卻旁若無人,自行敘話。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,悲喜交集,雖聽他仍叫自己「姑姑」,但他緊緊相抱,熱情如火,顯然對己情意甚深,決非師姊所說的移情負心、要拋棄自己,甚為喜慰。

  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,雖心中一動,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個姑娘,見楊過衣衫襤褸,卻與她神情親熱,登生厭憎之心,說道:「咱們要比試功夫,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!」

  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,牽著小龍女的手,走到旁邊,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,心裏歡喜,有如要炸開來一般。左手緊緊摟住她肩頭,似乎怕她忽然又走。

  霍都轉過頭來,對朱子柳道:「你既不用兵刃,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。」朱子柳道:「非也。我中華乃禮義之邦,君子論文,以筆會友,敝人有筆無刀,何須兵刃?」霍都道:「既然如此,看招!」摺扇張開,向他一搧。朱子柳斜身側步,搖頭擺腦,左掌在身前輕掠,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。霍都側頭避開,但見對方身法輕盈,招數奇特,當下不敢搶攻,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,再定對策。

  朱子柳道:「敝人筆桿兒橫掃千軍,閣下可要小心了。」說著筆鋒向前疾點。霍都雖是在蒙古學的武藝,但金輪國師胸中淵博,浩若湖海,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一不知。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,因此金輪國師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。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,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,而出招更匪夷所思,從所未聞,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鉤,似乎寫字一般,然筆鋒所指,卻處處是人身大穴。

  大理殷氏本係涼州武威郡人,在大理得國稱帝,其先世雖為鮮卑拓跋人氏,但久與漢人通婚,受中華教化,已與漢人無異,也早自認為是漢人,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。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,雖然學武,卻未棄文,後來武學越練越精,竟自觸類旁通,將一陽指與書法融為一爐。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,旁人武功再強,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根柢,實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、武中有文、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。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、學過詩詞,尚能招架抵擋。但見對方毛筆搖晃,書法之中有點穴,點穴之中有書法,當真是銀鉤鐵劃,勁峭凌厲,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。

  郭靖不懂文學,看得暗暗稱奇。黃蓉卻受乃父家傳,文武雙全,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武功,不禁大為讚賞。

  郭芙走到母親身邊,問道:「媽,他拿筆劃來劃去,那是甚麼玩意?」黃蓉全神觀鬥,隨口答道:「房玄齡碑。」郭芙愕然不解,又問:「甚麼房玄齡碑?」黃蓉看得舒暢,不再回答。

  原來「房玄齡碑」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,乃楷書精品。前人評褚書如「天女散花」,書法剛健婀娜,顧盼生姿,筆筆凌空,極盡仰揚控縱之妙。朱子柳這一路「一陽書指」以筆代指,也是招招法度嚴謹,宛如楷書般一筆不苟。霍都雖不懂一陽指的精奧,總算曾臨寫過「房玄齡碑」,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,倒也守得井井有條,絲毫不見敗象。

  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,喝一聲采,叫道:「小心!草書來了。」突然除下頭頂帽子,往地下一擲,長袖飛舞,狂奔疾走,出招全然不依章法。但見他如瘋如顛、如酒醉、如中邪,筆意淋漓,指走龍蛇。

  郭芙駭然笑問:「媽,他發顛了嗎?」黃蓉道:「嗯,若再喝上三杯,筆勢更佳。」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,叫道:「朱大哥,且喝三杯助興。」左手執杯,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,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。朱子柳舉筆捺出,將霍都逼開一步,抄起酒杯一口飲盡。黃蓉第二杯、第三杯接著彈去。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,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,想揮扇將酒杯打落,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,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,叫霍都擊打不著。

  朱子柳連乾三杯,叫道:「多謝,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!」黃蓉笑道:「好鋒銳的『自言帖』!」朱子柳一笑,心想:「朱某一生自負聰明,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。我苦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,她一眼就看破了。」原來他這時所書,正是唐代張旭的「自言帖」。張旭號稱「草聖」,乃草書之聖。杜甫〈飲中八仙歌〉詩云:「張旭三杯草聖傳,脫帽露頂王公前,揮毫落紙如雲煙。」黃蓉勸他三杯酒,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,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,筆法更具鋒芒,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。

  只見朱子柳寫到「擔夫爭道」的那個「道」字,最後一筆鉤將上來,直劃上了霍都衣衫。群豪轟笑聲中,霍都踉蹌後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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