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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此言一出,郭靖、黃蓉固然大為吃驚,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詫異不已。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,常言道:「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。」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撫育成人,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,師恩深重,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是天經地義,豈知楊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,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?他霍地立起,指著楊過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說甚麼?」他拙於言辭,不會罵人,但臉色鐵青,卻已怒到了極點。

  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,低聲勸道:「靖哥哥,這孩子本性不好,犯不著為他生氣。」

 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,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,把心橫了,暗想:「除死無大事,就算你們合力打死了我,那又怎樣?」朗聲說道:「我本性原來是不好,可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。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,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?」他說到「沒爹沒娘」四字,自傷身世,眼圈微微一紅,但隨即咬住下唇,心道:「今日就是死了,我也不流半滴眼淚。」

  郭靖怒道:「你郭伯母和你師父……好心……好心傳你武藝,都是瞧著我和你過世爹爹的交情份上,誰又使……又使甚麼詭計了?誰……誰……又來損……損你了?」他本就不會說話,盛怒之下更加結結巴巴。

  楊過見他急了,更加慢慢說話:「你郭伯伯待我很好,我永遠不會忘記。」

  黃蓉緩緩的道:「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。你愛一生記恨,那也由得你。」

  楊過到此地步,索性侃侃而言,說道:「郭伯母沒待我好,可也沒虧待我。你說傳授武藝,其實是教我讀書,你傳過我一分半分武功麼?」郭靖聽了,心道:「原來蓉兒沒傳他武功。」只聽楊過續道:「但讀書也是好事,小姪總是多認得了幾個字,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。我還是要多謝您。可是這幾個老道……」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,恨恨的道:「總有一日,我要報那血海深仇。」

  郭靖大驚,忙問:「甚……甚麼?甚麼血海……這……這從那裏說起?」

  楊過道:「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,不傳我絲毫武藝,那也罷了,他卻叫好多小道士來打我。郭伯伯與郭伯母你們兩位既沒教我武功,全真教又不教,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。還有這姓郝的,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,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。姓郝的臭道士,你說這話是真是假?你把一個赤手空拳的六七十歲婆婆活活打得嘔血身亡,你全真教算是行俠仗義的正經教派,還是行兇作惡、殺害老弱的邪教?郝大通,咱們這就到大廳去,請天下英雄評評這個理,你敢不敢去?你不敢去,便是妖道奸人,你全真教上上下下,便都是無恥惡棍!」想到孫婆婆為己而死,咬牙切齒,撲上去要跟郝大通拚命。

 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,道學武功,俱已修到甚高境界,易理精湛,全真教中更無出其右,只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,數年來一直鬱鬱不樂,引為生平恨事。全真七子生平殺人不少,但所殺的盡是奸惡之徒,從來不傷無辜。此時聽楊過當眾直斥,不由得臉如死灰,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,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。他身上不帶兵刃,當下伸出左手,從趙志敬腰裏拔出長劍。

  眾人只道他要劍刺楊過,郭靖踏上一步,欲待相護,不料他倒轉長劍,劍柄遞向楊過,說道:「不錯,我是殺錯了人。你跟孫婆婆報仇罷,我決不還手就是。」眾人見他如此,無不大為驚訝。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,叫道:「過兒,不得無禮。」

  楊過知道在郭靖、黃蓉面前,決計難報此仇,朗聲說道:「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我動手,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。你真要我殺你,幹麼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?郝大通,你這無恥兇徒、妖道惡棍,這場血仇,我遲早要報。你殺了孫婆婆,瞧你全真教是不是恃強行兇、殺害孤寡婦孺的大惡徒?你不如連我也一起殺了滅口。」

 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,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,手中拿著長劍,遞出又不是,縮回又不是,手上運勁一抖,啪的一聲,長劍斷為兩截。他將斷劍往地下一丟,長嘆一聲,說道:「罷了,罷了!」大踏步走出書房。郭靖待要相留,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了。

  郭靖看看楊過,又看看孫不二等人,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並非虛假,過了半晌,說道:「怎麼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?這幾年你在幹甚麼了?」問這兩句話時,口氣已和緩了許多。

  楊過道:「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,將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還手之力,就算馬劉丘王諸位真人不介意,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麼?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,難道不能在我這小小孩子身上出氣麼?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,又怎肯傳我武功?這幾年來我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,今日還能活著來見郭伯伯,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。」他輕輕幾句話,將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。所謂「暗無天日」云云,倒也不是說謊,他住在古墓之中,自是不見天日,郭靖聽來,憐惜之心不禁大盛。

 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說話,著急起來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小雜種胡說八道……你……哼,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……那……那……」楊過怒道:「你罵我小雜種,你這豬狗不如的老雜種!你倒說一句真心話,你有沒有叫你的徒兒們來打我?」

  郭靖只道楊過所言是實。黃蓉卻鑑貌辨色,見楊過眼珠滾動,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,心想:「這孩子狡猾得緊,其中定然有詐。」說道:「這樣說來,你一點武功也不會了?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?」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,突然間手臂一長,揮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。

 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「百會穴」,手掌根拍向額頭入髮際一寸的「上星穴」,這兩大要穴俱是致命之處,只要被重手拍中,立時斃命,無可挽救。郭靖大驚,叫得一聲:「蓉兒!」但黃蓉落手奇快,這一掌是她家傳的「桃華落英掌」,毫無先兆,手動掌至,郭靖待要相救,已自不及。

 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,要待避開,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,既然出手,那裏還能容他閃避,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。楊過大驚之下,急忙伸手格架,腦中念頭急轉,右手微微一動,又即垂下。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,心中尚未明白,便已出手。楊過卻見事快極,心中立時想到:「郭伯母是試我功夫來著,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,那就是自認撒謊。」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,倘若她並非假意相試,自己不加招架,豈非枉自送了性命?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,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、肆意妄為的性兒,心道:「死就死好了!」他此時武功雖未及黃蓉,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不難,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險,垂手不動。

  黃蓉這一招果是試他武功,手掌拍到了他頭頂,卻不加勁,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,既不伸手招架,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,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,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不傳你武功,是為了你好。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。」回身入座,向郭靖低聲道:「他確然沒學到全真派武功。」

  一言甫出,心中暗叫:「啊喲,不對!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。」想起楊過在桃花島之時,曾以蛤蟆功震傷武修文,武功已有了些根基,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,適才自己手掌拍上他腦門,無論如何定會招架,心道:「小子啊小子,你鬼聰明得過了頭,若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,或許竟能給你騙過。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,卻露出破綻來了。」也不說破,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。她向趙志敬望望,又向楊過瞧瞧,只是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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