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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正自難過,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馳來。兩匹馬一青一黃,也都是良種,但與郭芙的紅馬相形之下,可就差得太遠。每匹馬上騎著一個少年男子,均身穿黃衫。

  郭芙叫道:「武家哥哥,又見到這惡女人啦。」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。二人一見李莫愁,她是殺死母親的大仇人,數年來日夜不忘,豈知在此相見,登時急躍下馬,各抽長劍,左右攻了上去。郭芙叫道:「我也來。」從馬鞍旁取出寶劍,下馬上前助戰。

  李莫愁見敵人越戰越多,卻個個年紀甚輕,眼見兩個少年一上來就是面紅目赤,惡狠狠的情同拚命,劍法純正,顯然也是名家弟子,接著那紅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來,一出手劍尖微顫,耀目生光,這一劍斜刺正至,暗藏極厲害的後著,功力雖淺,劍法卻甚是奧妙,心中一凜,叫道:「你是桃花島郭姑娘?」

  郭芙笑道:「你倒識得我。」唰唰連出兩劍,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間的要害。李莫愁舉拂塵擋開,心道:「小女孩兒好驕橫,憑你這點兒微末本領,竟也敢來向我無禮,若不是忌憚你爹娘,就有十個也一起斃了。」拂塵迴轉,正想奪下她長劍,突然兩脅間風聲颯然,武氏兄弟兩柄長劍同時指到。他哥兒倆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親傳的武藝,三人在桃花島上朝夕共處,練的是同樣劍法。三人劍招配合得緊密無比,此退彼進,彼上此落,雖非甚麼陣法,三柄劍使將開來,互相照應,聲勢也頗不弱。

  三人二鵰連環搏擊,將李莫愁圍在垓心。若憑他三人真實本領,時刻稍長,李莫愁必能俟機傷得一人,其餘二人就絕難自保。但她眼見敵方人多勢眾,若是一擁而上,倒不易敵,若再惹得郭靖夫婦出手,更是討不了好去,當下拂塵迴捲,笑道:「小娃娃們,且瞧瞧赤練仙子耍猴兒的手段!」呼呼呼連進六招,每一招都直指要害,逼得郭芙與武氏兄弟手忙腳亂,不住跳躍避讓,當真有些猴兒的模樣。李莫愁左足獨立,長笑聲中,滴溜溜一個轉身,叫道:「凌波,去罷!」師徒倆向西北方奔去。

  郭芙叫道:「她怕了咱們,追啊!」提劍向前急追。武氏兄弟展開輕功,隨後趕去。李莫愁將拂塵在身後一揮一拂,瀟灑自如,足下微塵不起,輕飄飄的似是緩步而行。洪凌波則是發足急奔。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氣,卻與她師徒倆愈離愈遠。只有兩隻大鵰才比李莫愁更快,不斷飛下搏擊。武敦儒眼見今日報仇無望,吹動口哨,召雙鵰回轉。

  耶律齊等生怕三人有失,隨後趕來接應,見郭芙等回轉,當下上前行禮相見。眾人都是少年心性,三言兩語就說得極為投機。耶律齊忽然想起,叫道:「楊兄呢?」完顏萍道:「他一個兒走啦。我問他去那裏,他理也不理。」說著垂下頭來。

  耶律齊奔上一個小丘,四下瞭望,只見那青衣少女與陸無雙並肩而行,走得已遠,楊過卻是沒半點影蹤。耶律齊茫然若失,他與楊過此次初會,聯手拒敵,為時雖暫,但數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間,攻守配合,互相救援,那是打出來的交情,見他忽然不別而行,倒似不見了一位多年結交的良友一般。

  ***

 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,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,三人神情親密,所施展的劍法又極精妙,不多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。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,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內力,逼得她非逃不可。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,曾大展雄威,打敗無數全真道士,武功之高,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,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,武功自然勝己十倍,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,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,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。他越看越不忿,想起幼時在桃花島上給武氏兄弟兩番毆打,郭芙則在旁大叫:「打得好,用力打!」又想起黃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,郭靖武功如此高強,卻不肯傳授,將自己送到重陽宮去受一群惡道折磨,登時滿腔怨憤,衝向胸前。

  殊不知郭靖自將他送往重陽宮從師後,心中也常自掛念,和黃蓉提起,關心楊過武功進展如何,在桃花島上日長無事,常起意要伴同黃蓉到終南山走走,去看望楊過。黃蓉總記得楊過之父楊康當年毒手害死江南五怪、引得郭靖對自己父女視作仇人的恨事,又見楊過狡獪,常不安分,不願多見他,說道:「靖哥哥,咱們去全真教瞧楊過,只怕那些老道要多心,說咱們疑心全真教教得不認真,要親自來查考查考。」郭靖搖頭道:「馬道長、丘道長、王道長他們對我親厚得很,絕不會多心。」黃蓉道:「上一輩的當然不會,但上次你獨自挑了他們十來個天罡北斗陣,全真教大失面子,第三代弟子以下,未必個個都不介懷吧?」郭靖仔細琢磨,覺妻子的話十分有理,自己見了楊過,非查詢他武功不可,一查之下,只怕重陽宮中當真有人多心了。此事其後便不再提。楊過雖知郭靖對自己不錯,但也不知他有此心意。

  楊過又眼見完顏萍、陸無雙、青衣少女、耶律燕四女都眼望自己,臉有詫異之色,心想:「李莫愁污言罵我姑姑,你們便都信了。你們瞧不起我,那也罷了,可怎敢輕視我姑姑?我此刻臉色難看,那是我氣不過武氏兄弟和郭芙,氣不過郭伯伯、郭伯母,你們便當我跟姑姑有了苟且、因而內心有愧嗎?」突然發足狂奔,也不依循道路,只在荒野中亂走。此時他心神異常,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與自己為難,卻沒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,雖然滿臉妒恨不平之色,完顏萍等又如何瞧得見?他面貌奇特,旁人自覺詫異。李莫愁惡名滿江湖,又是眾人公敵,所說的言語誰能信了?

  他本來自西北向東南行,現下要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,反而折返西北。心中混亂,厭憎塵世,摘下面具,只在荒山野嶺間亂走,肚子飢了,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。越行越遠,不到一個月,已形容枯槁,衣衫破爛,到了一處高山叢中。他也不知這是「五嶽天下險」的華山,但見山勢險峻陡峭,就發狠往絕頂上爬去。

  他輕功雖高,但華山是天下之險,卻也不能說上就上。待爬到半山時,天候驟寒,鉛雲低壓,北風漸緊,接著天空竟飄下一片片的雪花。他要盡力折磨自己,並不找地方避雪,風雪越大,越是在巉崖峭壁處行走,行到天色向晚,雪下得一發大了,足底溜滑,道路更難辨認,若一個踏空,勢必掉在萬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。他也不在乎,姑姑既離己而去,自己這條命也就毫不足貴,生死無所縈懷,仍昂首直上。

  又走一陣,忽聽身後發出極輕的嗤嗤之聲,似有甚麼野獸在雪中行走,楊過立即轉身,只見後面一個人影晃動,躍入了山谷。

  楊過大驚,忙奔過去,向谷中張望,只見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鉤在石上,身子凌空。楊過見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,憑臨萬仞深谷,武功之高,實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,於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,說道:「老前輩請上來!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震得山谷鳴響,手指一捺,已從山崖旁躍了上來,突然厲聲喝問:「你是川邊五醜的同黨不是?大風大雪,半夜三更,鬼鬼祟祟在這裏幹甚麼?」

  楊過給他這般沒來由的一罵,心想:「大風大雪,三更半夜,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這裏幹甚麼了?」觸動心事,突然間放聲大哭,想起一生不幸,受人輕賤,自己敬愛之極的姑姑,卻又無端怪責,決絕而去,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日,哭到傷心處,當真天愁地慘,畢生的怨憤屈辱,盡數湧上心來。那人起初見他大哭,不由得一怔,聽他越哭越傷心,更覺奇怪,後來見他竟是哭得沒完沒了,突然之間縱聲長笑,一哭一笑,在山谷間交互撞擊,直震得山上積雪一大塊一大塊的掉落。

  楊過聽他大笑,哭聲頓止,怒道:「你笑甚麼?」那人笑道:「你哭甚麼?」楊過待要惡聲相加,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,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,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,說道:「小人楊過,參見前輩。」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,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,楊過也不覺有甚麼大力逼來,便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跌。依這一摔之勢,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,但他練過頭下腳上的逆練內功,在半空順勢一個觔斗,仍好端端的站著。

  這一下,兩人都大出意料之外。憑楊過目前的武功,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觔斗,雖李莫愁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;而那人見他一個倒翻觔斗之後居然仍能穩立,也不由得另眼相看,又問:「你哭甚麼?」

  楊過打量他時,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者,身上衣衫破爛,似乎是個化子,雖在黑夜,但地下白雪一映,看到他滿臉紅光,神采奕奕,心中肅然起敬,答道:「我是個苦命人,活在世上實在多餘,不如死了乾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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