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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楊過搥胸大號,驀地想起:「師父既然不回,我這就找她去。只要見得著她,不管她如何打我罵我,我總是不離開她。她要打死我,就讓她打死便了。」心意既決,登時精神大振,將小龍女與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亂包了一包,負在背上,大踏步出山。

  一到有人家處,就打聽有沒見到一個白衣美貌女子。大半天中,他接連問了十幾個鄉民,都搖頭說並沒瞧見。楊過焦急起來,再次詢問,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禮貌。那些山民見他一個年輕小夥子,冒冒失失的打聽甚麼美貌閨女,先就有氣,有一人就反問那閨女是他甚麼人。楊過道:「你不用管。我只問你有沒見到她從此間經過?」那人便要反唇相稽。旁邊一個老頭拉了拉他衣袖,指著東邊一條小路,笑道:「昨晚老漢見到有個仙女般的美人向東而去,還道是觀世音菩薩下凡,卻原來是老弟的相好……」楊過不聽他說完,忙一揖相謝,順著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趕了下去,雖聽得背後一陣轟笑,卻也沒在意,怎知道那老者見他年輕無禮,故意胡扯騙他。

  奔了一盞茶時分,眼前出現兩條岔路,不知向那一條走才是。尋思:「姑姑不喜熱鬧,多半是揀荒僻的路走。」當下踏上左首那條崎嶇小路。豈料這條路越走越寬,幾個轉彎,竟轉到了一條大路上來。他一日一晚沒半點水米下肚,見天色漸晚,腹中餓得咕咕直響,見前面房屋鱗次櫛比,是個市鎮,快步走進一家客店,叫道:「拿飯菜來。」

 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飯菜,楊過扒了幾口,胸中難過,喉頭噎住,食不下嚥,心道:「雖然天黑,我還是得去找尋姑姑,錯過了今晚,只怕今後永難相見。」將飯菜一推,叫道:「店伴,我問你一句話。」店伴笑著過來,道:「小爺有甚吩咐?可是這飯菜不合口味?小的吩咐去另做,小爺愛吃甚麼?」

  楊過連連搖手,道:「不是說飯菜。我問你,可有見到一個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,從此間過去麼?」店伴沉吟道:「穿白衣,嗯,這位姑娘可是戴孝?家中死了人不是?」楊過好不耐煩,問道:「到底見是沒見?」店伴道:「姑娘倒有,確也是穿白衫子的……」楊過喜道:「向那條路走?」店伴道:「可過去大半天啦!小爺,這娘兒可不是好惹的……」突然放低聲音,說道:「我勸你啊!還是別去找她的好。」楊過又驚又喜,知是尋到了姑姑的蹤跡,忙問:「她……怎麼啦?」問到此句,聲音也發顫了。

  那店伴道:「我先問你,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會武的?」楊過心道:「我怎會不知?」忙道:「知道啊,她是會武的。」那店伴道:「那你還找她幹麼?可險得緊哪。」楊過道:「到底是甚麼事?」那店伴道:「你先跟我說,那白衣美女是你甚麼人?」楊過無奈,看來不先說些消息與他,他決不能說小龍女的行蹤,於是說道:「她是我……是我的姊姊,我要找她。」那店伴一聽,肅然起敬,但隨即搖頭道:「不像,不像。」楊過焦躁起來,一把抓住他衣襟,喝道:「你到底說是不說?」那店伴一伸舌頭,道:「對,對,這可像啦!」

  楊過喝道:「甚麼又是不像、又是像的?」那店伴道:「小爺,你先放手,我喉管給你抓得閉住了氣,嘿嘿,說不出話。要勉強說當然也可以,不過……」楊過心想此人生性如此,對他用強也是枉然,便鬆開了手。那店伴咳嗽幾聲,道:「小爺,我說你不像,只為那娘……那女……嘿嘿,你姊姊,透著比你年輕貌美,倒像是妹子,不是姊姊。說你像呢,為的是你兩位都是火性兒,有一門子愛掄拳使棍的急脾氣。」楊過只聽得心花怒放,笑逐顏開,道:「我……我姊姊跟人動武了嗎?」

  那店伴道:「可不是麼?不但動武,還傷了人呢,你瞧,你瞧。」指著桌上幾條刀劍砍起的痕跡,得意洋洋的道:「這事才教險呢,你姊姊本事了得,一刀將兩個道爺的耳朵也削了下來。」楊過笑問:「甚麼道爺?」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給我姑姑教訓了一番。那店伴道:「就是那個……」說到這裏,突然臉色大變,頭一縮,轉身便走。

  楊過料知有異,不自追出,端起飯碗,舉筷只往口中扒飯,放眼瞧去,只見兩個道人從客店門外並肩進來。兩人都是二十六七歲年紀,臉頰上都包了繃帶,走到楊過之旁的桌邊坐下。一個眉毛粗濃的道人一迭連聲的只催快拿酒菜。那店伴含笑過來,偷空向楊過眨下眼睛,歪了歪嘴。楊過只作不見,埋頭大嚼。他聽到了小龍女的消息,極是歡暢,吃了一碗又添一碗。他身上穿的是小龍女縫製的粗布衣衫,本就簡樸,一日一夜之間急趕,塵土滿身,便和尋常鄉下少年無異。那兩個道士一眼也沒瞧他,自行低聲說話。

  楊過故意唏哩呼嚕的大聲嚼食,卻全神傾聽兩個道人說話。

  只聽那濃眉道人道:「皮師弟,你說韓陳兩位今晚準能到麼?」另一個道人嘴巴甚大,喉音嘶啞,粗聲道:「這兩位都是丐幫中鐵錚錚的漢子,與申師叔有過命的交情,申師叔出面相邀,他們決不能不到。」楊過斜眼微睨,向兩人臉上瞥去,並不相識,心想:「重陽宮中牛鼻子成千,我認不得他們,他們卻都認得我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,可不能跟他們朝相。哼,他們打不過我姑姑,又去約甚麼丐幫中的叫化子作幫手。」聽那濃眉道人道:「說不定路遠了,今晚趕不到……」那姓皮的道人道:「哼,姬師兄,事已如此,多耽心也沒用,諒她一個娘們,能有多大能耐……」那姓姬的道人忙道:「喝酒,別說這個。」隨即招呼店伴,吩咐安排一間上房,當晚就在店中歇息。

  楊過聽了二人寥寥幾句對話,料想只消跟住這兩個道人,便能見著姑姑。想到此處,心中歡欣無限。待二人進房,命店伴在他們隔壁也安排一間小房。

  那店伴掌上燈,悄聲在楊過耳畔道:「小爺,你可得留神啊,你姊姊割了那兩個道爺耳朵,他們準要報仇。」楊過悄聲道:「我姊姊脾氣再好不過,怎會割人家耳朵?」那店伴陰陽怪氣的一笑,低聲道:「她對你自然好啦,對旁人可好不了。你姊姊正在店裏吃飯……嘿嘿,當真是姊姊?小的可不大相信,就算是姊姊罷,那道爺坐在她旁邊,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幾眼,你姊姊就發火啦,拔劍跟人家動手……」他滔滔不絕,還要說下去,楊過聽得隔壁已滅了燈,忙搖手示意,叫他免開尊口,心中暗暗生氣:「那兩個臭道人定是見到姑姑美貌,不住瞧她,惹得她生氣。哼,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?」又想:「姑姑曾到重陽宮中動手,那兩個道人自然認得她,那時他們臉上的怪模樣還能好看得了?」

  他等店伴出去,熄燈上炕,這一晚是決意不睡,默默記誦了一遍歐陽鋒所授的兩大神功秘訣,但這兩項秘訣本就十分深奧,歐陽鋒說得又顛三倒四,太也雜亂無章,他記得住的最多也不過兩三成而已,這時也不敢細想,生怕想得出了神,對隔房動靜竟然不知。

  這般靜悄悄的守到中夜,突然院子中登登兩聲輕響,有人從牆外躍進。接著隔房窗子啊的一聲推開。姓姬的道人問道:「是韓陳兩位麼?」院子中一人答道:「正是。」姬道人道:「請進罷!」輕輕打開房門,點亮油燈。楊過全神貫注,傾聽四人說話。

  只聽那姓姬的道人說道:「貧道姬清虛,皮清玄,拜見韓陳兩位英雄。」楊過心道:「全真教以『處志清靜』四字排行,這兩個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,不知是郝大通還是劉處玄那一條老牛的門下。」聽得一個嗓音尖銳的人說道:「我們接到你申師叔的帖子,馬不停蹄的趕來。那小賤人當真十分了得麼?」姬清虛道:「說來慚愧,我們師兄弟跟她鬥過一場,不是她對手。」

  那人道:「這女子的武功是甚麼路數?」姬清虛道:「申師叔疑心她是古墓派傳人,是以年紀雖小,身手著實了得。」楊過聽到「古墓派」三個字,不自禁輕輕「哼」了一聲。

  只聽姬清虛又道:「可是申師叔提起古墓派,這小丫頭卻對赤練仙子李莫愁口出輕侮言語,那麼又不是了。」那人道:「既是如此,料來也沒甚麼大來頭。明兒在那裏相會?對方有多少人?」姬清虛道:「申師叔和那女子約定,明兒正午,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會,雙方比武決勝。對方有多少人,現下還不知道。我們既有丐幫英雄韓陳兩位高手壓陣助拳,也不怕他們人多。」另一個聲音蒼老的人道:「好,我哥兒倆明午準到,韓老弟,咱們走罷。」

  姬清虛送到門口,壓低了語聲說道:「此處離重陽宮不遠,咱們比武的事,可不能讓宮中馬、劉、丘、王幾位師祖知曉,否則我們會受重責。」那姓韓的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們申師叔的信中早就說了,否則的話,重陽宮中高手如雲,何必又來約我們兩個外人作幫手?」那姓陳的道:「你放心,咱們決不洩漏風聲就是。別說不能讓馬劉丘王郝孫六位真人得知,你們別的師伯、師叔們知道了,恐怕也不大妥當。」兩名道人齊聲稱是。楊過心想:「他們聯手來欺我姑姑,卻又怕教裏旁人知道,哼,鬼鬼祟祟,作賊心虛。」

  只聽那四人低聲商量了幾句,韓陳二人越牆而出,姬清虛和皮清玄送出牆去。

  【注】

  所謂「守宮砂」是我國古代民間的傳統信念,據稱以「守宮」(形同壁虎之小動物,有長尾及四足)和以朱砂及其他特種藥材,搗爛成泥,點於處女手臂,則殷紅一點,長時不褪。該女子如嫁人成婚,或失卻貞操,此「守宮砂」即隱沒不現。古人以此法鑒別處女或非處女。古代官府或民間,常以此法判定刑案,或濫施私刑,少女冤枉受刑或竟喪命者為數不少。近代醫學已認定此法無醫藥學根據,不復採用。亦有人認為真正守宮難得(「守宮」之名即意為守住處女貞操,並非壁虎或蜥蜴),必要藥材之藥方失傳,無法製出真正守宮砂,故不能否定古法之可靠性。小說仍提此法,不過表示當小說中事件發生之時代,此法曾普遍流傳。讀者視之為我國南宋時代之民間迷信可也,不必信以為真。即在我國古代,官府亦常傳召穩婆(有經驗之接生婦),鑒定女子是否處女,亦不以守宮砂為真正鑒別根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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