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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小龍女麻軟在地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,心想自己武功雖然練得精深,究是少了臨敵的經驗,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後,又遭這鬍子怪人的偷襲,於是潛運九陰神功,自解穴道,先行閉氣之法,盼穴道和經脈暢通。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鬆動之象,反更加酸麻,不禁大駭。原來歐陽鋒的手法剛與九陰真經逆轉而行,她以王重陽的遺法衝解,竟求脫反固。試了幾次,但覺遭點處隱隱作痛,就不敢再試,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後,自會前來解救,她萬事不縈於懷,也不焦急,仰頭望著天上星辰出了會神,便合眼睡去。

  過了良久,眼上微覺有物觸碰,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,此時竟然不見一物,原來雙眼給人用布蒙住了,隨覺有人張臂抱住了自己。這人相抱之時,初時極為膽怯,後來漸漸大膽放肆。小龍女驚駭無已,欲待張口而呼,苦於口舌難動,但覺那人以口相就,親吻自己臉頰。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,但與那人面龐相觸之際,卻覺他臉上光滑,決非歐陽鋒的滿臉虯髯。她心中一蕩,驚懼漸去,情欲暗生,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。只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,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,小龍女無法動彈,只得任其所為,不由得又驚喜,又害羞,但覺楊過對己親憐密愛,只盼二人化身為一,不禁神魂飄盪,身心俱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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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歐陽鋒見楊過極為聰明,自己傳授口訣,他雖不能盡數領會,卻很快便記住了,心中欣喜,越說興致越高,直說到天色大明,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。楊過默記良久,說道:「我也學過《九陰真經》,但跟你說的卻大不相同。卻不知是何故?」歐陽鋒道:「胡說,除此之外,還有甚麼《九陰真經》?」楊過道:「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,你說第三步是氣血逆行,衝天柱穴。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,通章門穴。」歐陽鋒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……嗯,慢來……」他照楊過所說一行,忽覺內力舒發,意境大不相同。他自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其實已經顛倒竄改,不由得心中混亂一團,喃喃自語:「怎麼?到底是我錯了,還是你的女娃娃師父錯了?怎會有這等事?我……我是誰?」

  楊過見他兩眼發直,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,連叫他幾聲,不聞答應,怕他瘋病又要發作,甚是擔憂,想起義父記不起自己名字,當日郭伯母故意叫他「趙錢孫李、周吳陳王、馮鄭褚衛、蔣沈韓楊」顯是有意擾亂他的思路。義父曾為此煩惱,再聽郭靖夫婦背後談論,稱他為「歐陽鋒」一直想要提醒他,但當時諸事紛至疊來,不得其便,於是說道:「爸爸,你名叫歐陽鋒,記得了嗎?」

  歐陽鋒突然一驚,腦中靈光閃動,過去許多事情驀地湧至,哈哈大笑,跳起身來,叫道:「是啊,是啊,歐陽鋒是誰?……哈哈,歐陽鋒!」隨手折了根樹枝,展開蛇杖杖法,使得呼呼風響,大叫:「歐陽鋒了不起……歐陽鋒是天下武功第一之人……」「歐陽鋒武功高強,誰都不怕!哈哈!哈哈!」也不理楊過,一陣風般去了。

  楊過正要去追,忽聽得數丈外樹後忽喇一聲,立即想起姑姑,但見人影一閃,花叢中隱約見到靛青道袍的一角。此處人跡罕至,怎會有外人到此?而且那人行動鬼鬼祟祟,顯似不懷好意,不禁疑心大起,急步趕去。那人腳步迅速,向前飛奔,瞧他後心是個道人。楊過叫道:「喂,是誰?給我站住!」施展輕功,提步急追。

  那道人聽到呼喝,奔得更加急了,楊過微一加勁,身形如箭般直縱過去,一把抓住了他肩頭,扳將過來,原來是甄志丙。楊過見他衣冠不整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喝問:「你幹甚麼?」甄志丙此時已受任為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的首座,武功既高,平素舉止又極有氣派,但不知怎的,此時竟滿臉慌張,說不出話來。楊過見他怕得厲害,想起那日他斬釘截鐵的立誓,為人倒也不壞,便放鬆了手,溫言道:「既然沒事,你就走罷!」甄志丙回頭瞧了幾眼,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。

  楊過暗笑:「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,當真可笑。」回到茅屋之前,只見花樹叢中露出小龍女的兩隻赤足,一動不動,似乎已睡著了。楊過叫了兩聲:「姑姑!」不聞答應,鑽進樹叢,只見小龍女臥在地下,眼上卻蒙著塊青布。

  楊過微感驚訝,揭去了她眼上青布,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,暈生雙頰,嬌羞無限。楊過問道:「姑姑,誰給你包上了這塊布兒?」小龍女不答,眼中微露責備之意。楊過見她身子軟癱,似給人點中了穴道,伸手拉她一下,果然她動彈不得。楊過念頭一轉,已明原委:「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,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,姑姑也能自行通解。」依照歐陽鋒適才所授之法,給她解開了穴道。

  不料小龍女穴道遭點之時,固然全身軟癱,但楊過替她解開了,她仍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,似乎周身骨骼盡皆熔化了一般。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,柔聲道:「姑姑,我義父做事顛三倒四,你莫跟他一般見識。」小龍女臉蛋藏在他懷裏,膩膩糊糊的道:「你自己才顛三倒四呢,不怕醜,還說人家!」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,稍覺慌亂,道:「姑姑,我……我……」小龍女抬起頭來,嗔道:「你還叫我姑姑?」楊過更加慌了,順口道:「我不叫你姑姑叫甚麼?要我叫師父麼?」小龍女淡淡一笑,道:「你這般對我,我還能做你師父麼?」楊過奇道:「我……我怎麼啦?」

  小龍女捲起衣袖,露出一條雪藕也似的臂膀,但見潔白似玉,竟無半分瑕疵,本來一點殷紅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(注),羞道:「你瞧。」楊過摸不著頭腦,搔搔耳朵,道:「姑姑,我不懂啊。」小龍女嗔道:「我跟你說過,不許再叫我姑姑。」她見楊過滿臉惶恐,心中頓生說不盡的柔情,低聲道:「咱們古墓派的門人,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。我師父給我點了這點守宮砂,昨晚……昨晚你這麼對我,我手臂上怎麼還有守宮砂呢?楊過道:「我昨晚怎麼對你啊?」小龍女臉一紅,道:「別說啦。」隔了一會,輕輕的道:「以前,我怕下山去,現下可不同啦,不論你到那裏,我總心甘情願的跟著你。」

  楊過大喜,叫道:「姑姑,那好極了。」小龍女正色道:「你怎麼仍是叫我姑姑?難道你沒真心待我麼?」她見楊過不答,心中焦急起來,顫聲道:「你到底當我是甚麼人?」楊過誠誠懇懇的道:「你是我師父,你憐我教我,我發過誓,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,聽你的話。」小龍女大聲道:「難道你不當我是你媳婦?」

  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,突然給她問到,不由得張皇失措,不知如何回答才好,喃喃的道:「不,不!你不能是我媳婦,我怎麼配?你是我師父,是我姑姑。」

  小龍女昨夜給歐陽鋒點中穴道,於動彈不得之際遭人侵犯,她是處女之身,全無經歷,當時更無他人在旁,只道必是楊過。她對楊過本已情愫暗生,當時也不抗拒,心想楊過對己如此,必已決心當自己是終生愛侶,改變了自己為「姑姑、師父」的念頭。兩人須當山盟海誓,從此結為夫婦,改了「姑姑」與「師父」的稱呼和關係,不知他要叫自己為「龍姊」呢,還是比較粗俗的「媳婦兒」?自己又不知叫他甚麼,是不是要改稱「郎君」?

  正盤算得滿心甜美,忽聽他仍叫自己為「姑姑」,而自己含羞帶愧的說到「守宮砂」,他卻冷冷淡淡,漫不在乎,似乎對昨晚的親熱渾不當一回事。這在自己是比生死更要緊的大事,他卻漠不關心,顯然將兩人的情愛並不如何放在心上。驀地裏想起師姊先前的話:「那一天你男人對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間變了,本來十分親熱,愛得你要死要活,忽然間他對你生疏了、客氣了,那便是他變了心。你可要加意提防,留意種種蛛絲馬跡。」聽他清清楚楚的說:「不,不!你不能是我媳婦,我怎麼配?你是我師父,是我姑姑。」心想:「那還不是變了心,等如是斬釘截鐵的說道:不要我做他的媳婦。這不是蛛絲馬跡,加意提防又有甚麼用?」只氣得全身發抖,突然「哇」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

  楊過慌了手腳,只是叫道:「姑姑,姑姑!」小龍女聽他仍這麼叫,狠狠凝視著他,舉起左掌,便要向他天靈蓋劈落,但這一掌始終落不下去,她目光漸漸的自惱恨轉為怨責,又自怨責轉為憐惜,嘆了一口長氣,輕輕的道:「既是這樣,原來你當真不想要我,你寧可一個人自由自在,不受人拖累,那麼以後你別再見我,免得我傷心。」長袖一拂,轉身疾奔下山。

  楊過大叫:「姑姑,你到那裏去?我跟你同去。」小龍女回過身來,眼中淚珠轉來轉去,緩緩說道:「你若再見我,就只怕……只怕我……我管不住自己,難以饒你性命。」楊過道:「你怪我不該跟義父學武功,是不是?」小龍女淒然道:「你跟人學武功,我怎會怪你?」轉身快步而行。

  楊過一怔之下,不知所措,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漸遠去,終於在山道轉角處隱沒,不禁悲從中來,伏地大哭。左思右想,實不知如何得罪了師父,何以她神情如此特異,一時溫柔纏綿,一時卻又怨憤決絕?為甚麼說要做自己「媳婦」,又不許叫她姑姑,又說自己「終於變了心」?想了半天,心道:「此事定與我義父有關,定是他得罪我師父了。」

  楊過四顧茫然,但見空山寂寂,微聞鳥語。他滿心惶急,大叫:「姑姑,姑姑!爸爸,爸爸!」隔了片刻,四下裏山谷回音也叫著:「姑姑,姑姑!爸爸,爸爸!」叫聲惶急,充滿哭音。

  他數年來與小龍女寸步不離,既如母子,又若姊弟,突然間她不明不白的絕裾而去,豈不叫他肝腸欲斷?傷心之下,幾欲在山石上一頭撞死。但心中總還存著指望,師父突然而去,或許也能突然而來。義父雖得罪了她,她稍後必會想到我並無過失,自然會回頭尋我。

  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穩?只要聽到山間風聲響動,或是蟲鳴雀飛,都疑心是小龍女回來了,一骨碌爬起,大叫:「姑姑!」出去迎接,每次總悽然失望。到後來索性不睡了,奔上山巔,睜大了眼四下眺望,直望到天色大亮,惟見雲生谷底,霧迷峰巔,天地茫茫,就只他楊過一人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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