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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小龍女淡然道:「過兒,我這傷勢是好不了啦,現下殺了你,咱們一塊兒見孫婆婆去罷!」楊過只是急叫:「姑姑!」小龍女道:「你心裏害怕,是不是?挺快的,只一劍就完事。」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,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,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,再也顧不得別的,一個打滾,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。

  小龍女雖內傷沉重,身手迅捷,竟不減平時,側身避開他這一腳,劍尖又點在他喉頭。楊過連變幾下招術,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龍女所指點,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?長劍如影隨形,始終不離他咽喉三寸之處。楊過嚇得全身出汗,暗想:「今日逃不了性命,定要給姑姑殺了。」危急中雙掌一併,憑虛擊去,欺她傷後無力,招數雖精,該無勁力與自己對掌。

  小龍女識得他用意,上身微側讓開,楊過只須雙掌下擊,便可打落她手中長劍,但他無論如何不肯以一指加於師父,掌力略偏,在小龍女肩頭掠過,小龍女叫道:「過兒,不用鬥了!」長劍略挺,劍尖顫了幾顫,一招巧妙無比的「分花拂柳」,似左實右,已點在楊過喉頭。她運勁前送,正要在他喉頭刺落,見到他乞憐的眼色,突然心中憐意大生,登時手腕無力,全身酸軟,噹的一聲,長劍落地。

  這一劍刺來,楊過只有待死,不料她竟會拋劍不刺。他一呆之下,隨即轉身逃出,臨出門時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,只見她半身倒在地下,長劍落在身邊,嘴裏兩道鮮血從嘴角邊緩緩流下,雙目緊閉,昏暗之中,但見她本來白玉一般晶瑩的臉色,似乎變得有些灰撲撲地。楊過心中大慟:「姑姑就要死了,我說甚麼也不離開她!她要殺我,讓她殺好了。」搶身過去,靠牆坐倒,將小龍女的身子輕輕扶起,靠在自己胸前,伸手到石桌上將那碗尚未喝完的玉蜂蜜拿過,左手撥開小龍女的嘴唇,將蜂蜜緩緩灌入她口裏。

  小龍女喝得幾口蜂蜜,微微睜眼,發覺楊過摟著她上身,心下大喜,臉色如春花之綻,問道:「我要殺你,你……你怎不逃走?」楊過道:「我捨不得離開你!你殺我也不打緊。你如真的死了,我就自殺,否則你到了陰間,沒人陪你,你會害怕的。」小龍女聽他這幾句話情深無限,沒半點假意,心中平靜,便呼吸順暢,迷迷糊糊的似欲睡去。楊過將她抱起,輕輕放到床上,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。打亮火摺,點燃石桌上的一支蠟燭,見小龍女臉上微透紅暈,嘴角邊露出笑意,先前重傷垂死的頹態已大為改善。

  小龍女微微睜眼,說道:「我受激吐血,師父以前曾說,該找人參、田七、紅花、當歸之類藥物服了,慢慢調養,否則吐血不止,傷勢難愈。」楊過道:「我這就出去找藥,你乖乖的躺著休息。」小龍女閉了眼,輕輕的道:「你要小心!」楊過道:「是。姑姑,我不放心離開你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去好了,我就要死,也等你回來再死。」

  楊過心想古墓中無銀子去買藥,到山下見到藥店,或偷或搶,見機行事便了,便即走出古墓。但見陽光耀目,清風拂面,好鳥在樹,那裏還是墓中陰沉慘怛的光景?

  ***

  他回到紅花叢旁先前練功之處,趙志敬和甄志丙已人影不見,便即展開輕功向山下急奔。中午時分,已到了山腳。他放慢腳步而行,走到溪邊,將自己身上的血跡稍事清洗,走了一陣,腹中餓得咕咕直響。他自幼闖蕩江湖,找東西吃的本事著實了得,四下張望,見西邊山坡上長著一大片玉米,於是過去摘了五根棒子。玉米尚未成熟,但已可食得。他拾了一些枯柴,便想設法生火燒烤來吃,自己先吃三根棒子,餘下兩根拿去給師父。忽聽樹後腳步聲細碎,有人走近。

  他側身先擋住了玉米,以免給鄉農捉賊捉贓,再斜眼看時,卻見是個妙齡道姑,身穿杏黃道袍,腳步輕盈,緩緩走近。她背插雙劍,劍柄上血紅絲條在風中獵獵作響,顯是會武。楊過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陽宮裏的,多半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弟子。他想女道姑就不必跟她為難了,低了頭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。

 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,問道:「喂,上山的路怎生走法?」楊過暗道:「這女子是全真教弟子,怎能不識上山路徑?定然不懷好意。」當下也不轉頭,隨手向山一指,道:「順大路上去便是。」那道姑見他上身赤裸,下身一條褲子甚為敝舊,髒兮兮的也不知道是沾了油漆,還是染了菜汁,蹲在道旁執拾柴草,料想是個尋常莊稼漢。她自負美貌,任何男子見了都要目不轉瞬的呆看半晌,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瞧第二眼,竟似瞎了眼一般,不禁有氣,但隨即轉念:「這些蠢牛笨馬一般的鄉下人又懂得甚麼?」說道:「你站起來,我有話問你。」

  楊過對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盡數恨上了,當下裝聾作啞,只作沒聽見。那道姑道:「傻小子,我的話你聽見沒有?」楊過道:「聽見啦,可是我不愛站起來。」那道姑聽他這麼說,不禁嗤的一笑,說道:「你瞧瞧我,是我叫你站起來啊!」這兩句話聲音嬌媚,又甜又膩。楊過心中一凜:「怎麼她說話這等怪法?」抬起頭來,只見她膚色白潤,雙頰暈紅,兩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,似乎並無惡意;一眼看過之後,又低下頭來拾柴。

  那道姑又問:「你知不知道山上的那座大墓在哪裏?」楊過一怔,仍不抬頭,乾脆答道:「不知道!」那道姑覺察到他神色有異,心想這孩子大約是害怕大墳,見他滿臉稚氣,對自己毫不動心,也不生氣,又想:「原來是個不懂事的傻孩子。鄉下人不懂甚麼容貌美麗,銀錢總是貪的。」她急於問路,不能色誘,從懷裏取出兩錠銀子,叮叮的相互撞了兩下,說道:「小兄弟,你聽我話,這兩錠銀子就給你。」

  楊過原不想招惹她,但聽她說話奇怪,倒要試試她有何用意,於是索性裝痴喬獃,怔怔的望著銀子,道:「這亮晶晶的是甚麼啊?」那道姑一笑,說道:「這是銀子。你要新衣服啦、大母雞啦、白米飯啦,都能用銀子去買來。」楊過裝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,心想:「我搶了她銀子,就好到山下去給姑姑買藥。」說道:「你又騙我啦,我不信。」那道姑笑道:「我幾時騙過你了?喂,小子,你叫甚麼名字?」楊過道:「人人都叫我傻蛋,你不知道麼?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那道姑笑道:「傻蛋,你只叫我仙姑就得啦,你媽呢?」楊過道:「我媽剛才臭罵我一頓,到山上砍柴去啦。」那道姑道:「嗯,我要用把斧頭,你去家裏拿來,借給我使使。」楊過心中大奇,雙眼發直,口角流涎,傻相裝得越加像了,不住搖頭,道:「那使不得,斧頭不能借人的。」那道姑笑道:「你爹媽見了銀子,就肯借斧頭啦。」說著揚手將一錠銀子向他擲去。

  楊過伸手去接,假裝接得不準,讓那銀子撞在肩頭,落下來時,又碰上了右腳,他捧住右腳,左足單腳而跳,大叫:「噯喲,噯喲,你打我!我跟媽媽說去!」說著大叫大嚷,拾起銀子,轉身向山下急奔,要去買藥。

  那道姑見他傻得有趣,微微而笑,解下身上腰帶,向楊過的右足揮出。楊過聽到風聲,回頭一望,見到腰帶來勢,吃了一驚:「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!難道她不是全真派道姑?」當下也不閃避,讓她腰帶纏住右足,撲地摔倒,全身放鬆,任她橫拖倒曳的拉回來,心下戒懼:「她上山去,難道是衝著姑姑?」

  他一想到小龍女,不知她此時生死如何,不由得憂急無比。那道姑已將他拉到面前,見他雖然滿臉灰土,卻眉清目秀,心道:「這鄉下小子生得倒俊,只可惜繡花枕頭,肚子裏一包亂草。」聽他兀自大叫大嚷,胡言亂語,微微笑道:「傻蛋,你要死還是要活?」說著拔出長劍,抵在他胸口。

  楊過見她出手這招「錦筆生花」正是古墓派嫡傳劍法,心下更無疑惑:「此人多半是師伯李莫愁的弟子,上山找我姑姑,定然不懷好意。從她揮腰帶、出長劍的手法看來,武功倒也不弱,我便裝傻到底,好教她全不提防。」滿臉惶恐,求道:「仙姑,你……你別殺我,我聽你的話。」那道姑笑道:「好,你如不聽我吩咐,一劍就將你殺了。」楊過叫道:「我聽,我聽。」那道姑揮起腰帶,啪的一聲輕響,已纏回腰間,姿態飄逸,甚是瀟灑。楊過暗讚一聲:「好!」臉上卻仍一股茫然之色。道姑心道:「這傻子又怎懂得這一手功夫之難?我這可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。」說道:「你快回家去拿斧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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