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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(6)


  郭靖黃蓉齊叫:「師父!」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。

  裘千仞罵道:「臭叫化,你也來多事。論劍之期還沒到啊。」洪七公道:「我是來鋤奸,誰跟你論劍?」裘千仞道:「好,大英雄大俠士,我是奸徒,你是從來沒作過壞事的大大好人。」洪七公道:「不錯。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,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,若非貪官污吏、土豪惡霸,就是大奸巨惡、負義薄幸之輩。我們丐幫查得清清楚楚,證據確實,一人查過,二人再查,決無冤枉,老叫化這才殺他。老叫化貪飲貪食,小事胡塗,可是生平從來沒錯殺過一個好人。裘千仞,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!」

  這番話大義凜然,裘千仞聽了不禁氣為之奪。

  洪七公又道:「裘千仞,你師父鐵掌幫上代幫主上官劍南何等英雄,一生盡忠報國,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。你接你師父當了幫主,卻去與金人勾結,通敵賣國,死了有何面目去見你師父?你上華山來,妄想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榮號,莫說你武功未必能獨魁群雄,縱然當世無敵,天下英雄能服你這賣國奸徒麼?」

  這番話只把裘千仞聽得如癡如呆,數十年來往事,一一湧向心頭,想起師父素日的教誨,後來自己接任鐵掌幫幫主,師父在病榻上傳授幫規遺訓,諄諄告誡該當如何愛國為民,「鐵掌」二字,原是鐵面無私、辣手鋤奸之意,哪知自己年歲漸長,武功漸強,越來越與本幫當日忠義報國、殺敵禦侮的宗旨相違。陷溺漸深,幫眾流品日濫,忠義之輩潔身引去,奸惡之徒蜂聚群集,竟把大好一個鐵掌幫變成了藏垢納污、為非作歹的邪惡淵藪。一抬頭,只見明月在天,低下頭來,見洪七公一對眸子凜然生威地盯住自己,猛然間天良發現,但覺一生行事,不少皆為傷天害理,不禁全身冷汗如雨,歎道:「洪幫主,你教訓得是。」轉過身來,踴身便往崖下躍去。

  洪七公手持竹棒,只防他羞愧之餘,忽施突擊,此人武功非同小可,這一出手必是極厲害的絕招,萬料不到他竟會忽圖自盡。正自錯愕,忽然身旁灰影閃動,一燈大師身子已移到了崖邊,他本來盤膝而坐,這時仍盤膝坐著,左臂伸出,攬住裘千仞雙腳,硬生生將他拉回,說道:「善哉,善哉!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,你既痛悔前非,重新為人,尚且不遲。」

  裘千仞放聲大哭,向一燈跪倒,心中有千言萬語,卻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
  瑛姑見他背向自己,正是復仇良機,從懷中取出利刃,猛往他背心插落。

  周伯通道:「且慢!」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。瑛姑大怒,厲聲道:「你幹什麼?」周伯通自她出現,一直膽戰心驚,被她這麼迎面一喝,叫聲:「啊喲!」轉身急向山下奔去。瑛姑道:「你到哪裏去?」隨後趕來。周伯通大叫:「我肚子痛,要拉屎。」瑛姑微微一怔,不加理會,仍發足急追。周伯通大驚,又叫:「啊喲,不好啦。我褲子上全是屎,臭死啦,你別來。」瑛姑尋了他二十年,心想這次再給他走脫,此後再無相見之期,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,不停步地追趕。周伯通嚇得魂飛天外,本來他口叫拉屎是假,只盼將瑛姑嚇得不敢走近,就可乘機溜走,不料惶急之下,大叫一聲,當真屎尿齊流。

  郭靖與黃蓉見這對冤家越奔越遠,先後轉過了山崖,均感好笑,回過頭來,見一燈大師在裘千仞耳邊低聲說話,裘千仞不住點頭。一燈說了良久,站起身來,道:「走吧!」靖蓉二人上前拜見,又與漁樵耕讀四人點首為禮。

  一燈伸手撫了撫兩人頭頂,臉現笑容,神色甚是慈祥,向洪七公道:「七兄,故人無恙,英風勝昔,又收得兩位賢徒,當真可喜可賀。」洪七公躬身道:「大師安好。多謝你救了我徒兒小命。」一燈微笑道:「山高水長,後會有期。」雙手合十行禮,轉身便走。洪七公叫道:「明日論劍啊,大師怎麼就走了?」

  一燈轉過身來,笑道:「想老衲乃方外閒人,怎敢再與天下英雄比肩爭先?老衲今日來此,為的是要化解這一場糾纏二十年的冤孽,幸喜功德圓滿。七兄,當世豪傑舍你更有其誰?你又何必自謙?」說著又合十行禮,攜著裘千仞的手,逕自下山去了。大理四大弟子齊向洪七公躬身下拜,跟著師父而去。

  那書生經過黃蓉身邊,見她暈生雙頰、喜透眉間,笑吟道:「隰有萇楚,猗儺其枝!」黃蓉聽他取笑自己,也吟道:「雞棲於塒,日之夕矣。」那書生哈哈大笑,一揖而別。

  郭靖聽得莫名其妙,問道:「蓉兒,這又是什麼梵語麼?」黃蓉笑道:「不,這是詩經上的話。」郭靖聽說他們是對答詩文,也就不再追問。黃蓉笑吟吟地瞧著他,心想:「這位朱相爺果真聰明,猜到了我的心事。他引的那兩句詩經,下面有『樂子之無知,樂子之無家,樂子之無室』三句,本是少女愛慕一個未婚男子的情歌,用在靖哥哥身上,倒也合適,說他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,還沒成家娶妻,我很歡喜。」想到此處,突然輕叫:「啊喲!不對。」郭靖忙問:「怎麼?」黃蓉微笑道:「我引這兩句詩經,下面接著是『羊牛下來,羊牛下括』,說時候不早,羊與牛下山坡回羊圈、牛欄去啦,本是罵這朱相爺為畜生。但這可將一燈師伯也一併罵進去啦!那就無禮之極。」

  郭靖不去理會她這些不打緊的機鋒嘲謔,只是想著适才洪七公斥駡裘千仞的一番言語,這些日來苦惱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團,由此片言而解,豁然有悟:「師父說他生平殺過二百三十一人,但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。只要不殺錯一個好人,那就問心無愧。瞧師父指斥裘千仞之時,何等神威凜凜。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師父之下,只因邪不勝正,氣勢先就餒了。只要我將一身武功用於仗義為善,又何須將功夫拋棄忘卻?」這番道理其實平易淺白,丘處機也曾跟他說過,只他對丘處機並不如何信服,而他隨成吉思汗西征,眼見屠戮之慘,戰陣之酷,生民之苦,母親又慘死刀下,心中對刀兵征戰大為憎惡,方有這番苦思默想。他素來敬服洪七公,恩師這番言行,比之丘處機的空言開導,自有效的多。經此一反一複,他為善之心卻更堅一層了。

  靖蓉二人上前拜見師父,互道別來之情。原來洪七公隨黃藥師同赴桃花島養傷,當地僻靜之極,又有黃藥師這大高手在旁護持相助,他順順利利地以《九陰真經》總旨中所載上乘內功自通經脈,經半年而內傷痊癒,又半年而神功盡複。黃藥師因掛念女兒,待他傷勢一愈,即行北上尋女。洪七公反而離島較遲,他日前曾與魯有腳相遇,因而於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。

  三人談了一陣,郭靖道:「師父,你休息一會吧,天將破曉,待會論劍比武,使勁必多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我年紀越老,好勝之心越強,想到即將與東邪西毒過招,心中竟惴惴不安,說來大是好笑。蓉兒,你爹爹近年來武功大進,你倒猜猜,待會比武,你爹爹和你師父兩人,到底是誰強誰弱?」

  黃蓉道:「您老人家和我爹爹向來難分上下,現下你會了九陰神功,我爹爹怎麼還是你對手?待會見到爹爹,我就跟他說乾脆別比了,早些兒回桃花島是正經。」

  洪七公聽她語氣之中有些古怪,微一沉吟,已明白了她心意,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不用跟我繞彎兒說話,九陰神功是你們倆的,你就是不激我,老叫化也不會老著臉皮使將出來。待會和黃老邪比武,我只用原來的武功就是。」

  黃蓉正要他說這句話,笑道:「師父,如你輸在我爹爹手裏,你別氣悶,我燒一百樣好菜給你吃,有些是我新近想出來的,叫你贏了固然歡喜,輸了卻也開心。」洪七公吞了一口饞涎,哼了一聲,道:「你這女孩兒心地不好,又是激將,又是行賄,刁鑽古怪,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勝。」

  黃蓉一笑,尚未答話,洪七公忽然站起身來,指著黃蓉身後叫道:「老毒物,你到得好早啊!」

  郭靖與黃蓉急忙躍起,站在洪七公身旁,回過頭來,只見歐陽鋒高高的身軀站在當地。他悄沒聲地忽爾掩至,兩人竟沒知覺,都大為驚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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