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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(5)


  黃蓉側過頭想了一陣,道:「唉,忘了也好。咱倆武功越練越強,心中卻越來越不快活,反不如小時候什麼也不會,倒無憂無慮。」她哪想到一個人年紀大了,必有不少煩惱愁苦,與武功高低殊不相干。她又道:「聽歐陽鋒說,明日是論劍之期,我爹爹定要上山,你既不想爭這第一,那麼咱們怎生想個法兒,助我爹爹獨冠群雄。」郭靖道:「蓉兒,非是我不聽你言語,但我想洪恩師大仁大義,為人勝過了你爹爹。」

  黃蓉本來與他偎倚在一起,聽他說自己爹爹不好,一怒將他推開。郭靖一呆,黃蓉忽然笑道:「嗯,洪恩師待咱倆原也不錯。這樣吧,咱倆誰也幫,好不好?」郭靖道:「你爹爹與洪恩師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,若知咱們暗中設法相助,反不喜歡。」黃蓉道:「好啊,我起心弄鬼,那就是奸惡小人了?」說著扳起了臉。郭靖道:「糟糕,我這蠢材,淨是說錯話,又惹你生氣。」不由得滿臉惶恐之色。

  黃蓉噗哧一笑,道:「往後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氣呢。」郭靖不解,搔頭呆望著她。黃蓉道:「倘若你當真不再拋棄我,咱倆以後在一起的日子才長呢。我真想不出你會有多少傻話要說。」郭靖大喜,握住她雙手,連說:「我怎麼會拋棄你?我怎麼會?」黃蓉道:「人家公主不要你,你自然只好要我這窮丫頭啦。」

  郭靖給黃蓉這一語引動了心事,想起母親慘死大漠,黯然不語。此時新月初上,銀光似水,照在兩人身上。黃蓉見他臉色有異,知道自己也說錯了話,忙岔開話題道:「靖哥哥,過去的事誰也別提啦。我跟你在一起,心中喜歡得緊呢。我讓你親親我的臉,好不?」

  郭靖臉上一紅,竟不敢去親她。黃蓉嫣然一笑,自覺不好意思,又轉換話題,說道:「你說明日論劍,誰能得勝?」郭靖道:「那真難說得緊,不知一燈大師來不來?」黃蓉道:「大師出家遁世,與人無爭,決不會來搶這個虛名兒。」郭靖點頭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你爹爹、洪恩師、周大哥、裘千仞、歐陽鋒五人,個個有獨擅技藝。但不知洪恩師是否已全然康復?是否武功如昔?」說著蹙然有憂。黃蓉道:「按理說,原是老頑童武功最強,但若他決計不使《九陰真經》上的功夫,卻又不及另外四人了。」

  兩人談談說說,黃蓉漸感疲倦,輕輕倚在郭靖懷中睡著了。她一向身穿軟蝟甲,凡靠在郭靖身上必慣於使得甲上尖刺不會刺痛郭靖,這姿勢好久不擺了,久別重作,心中說不出的舒暢開心。郭靖正也有蒙矓之意,忽聽腳步聲響,兩個黑影一前一後地從崖後急奔而出。那二人衣襟帶風,跑得極為迅捷,看那身形步法,前一人是老頑童周伯通,後面追的竟是裘千仞。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嚇取勝,不禁大奇,心想在西域時裘千仞被周大哥逼得亡命而逃,怎麼現下變得反其道而行?輕推黃蓉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你瞧!」

  黃蓉抬起頭來,月光下見周伯通東奔西躥,始終不敢站定身子,聽他叫道:「姓裘的老賊,我在這兒伏下捉蛇的幫手,你還不快逃!」裘千仞笑道:「你當我是三歲孩兒?」周伯通大叫:「郭兄弟,黃姑娘,快來快來幫我捉蛇。」郭靖待要躍出,黃蓉倚在他的懷裏,輕聲道:「別動!」周伯通轉了幾個圈子,不見靖蓉二人出來,叫道:「臭小子,鬼丫頭,再不出來,我可要罵你們十八代祖宗啦。」黃蓉站起身子,笑道:「我偏不出來,你有本事就罵我爹爹。」周伯通見裘千仞雙手各握一條昂頭吐舌的毒蛇,嚇得腳都軟了,央求道:「黃姑娘,快來,快來,我罵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?」

  裘千仞見靖蓉二人候在一邊,暗暗吃驚,尋思須得乘早溜走,否則這三人合力,自己決討不了好去,一到明日正午,那是單打獨鬥的爭雄賭勝,就不怕他們了。當下雙足一點,猛躥而前,舉起毒蛇往周伯通臉上挨去。周伯通揮袖急擋,向旁閃避,突然間頭頂一聲輕響,只覺頸中一下冰涼,一個活東西從衣領中鑽到了背後,在衣服內亂蹦亂跳,又滑又膩。這一下他嚇得魂不附體,大叫:「死啦,死啦!」又不敢伸手到衣內去將毒蛇掏出來,只不住狂奔翻躍,忽覺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,心想這番再也沒命了,全身發麻,委頓在地。靖蓉兩人大驚,一齊飛步來救。

  裘千仞見周伯通突然狼狽不堪,大感詫異,正要尋路下山,猛見樹叢中走出一個黑影,冷冷地道:「裘老賊,今日你再也逃不走啦。」這人背向月光,面目無法看清,裘千仞心中一凜,喝道:「你是誰?」

  周伯通迷迷糊糊地縮在地下,只道正在走向陰曹地府,忽覺一人扶起了他,說道:「周老爺子,別怕,那不是蛇。」周伯通一楞,急忙站起,只覺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亂跳,不禁尖聲狂呼:「又在咬我啦,是蛇,是蛇!」那人道:「是金娃娃,不是蛇。」

  這時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,卻是一燈大師座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一的漁人,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頸後衣領,抓了一條金娃娃出來。原來他在華山山溪中見到一對金娃娃,捉住了放在懷中,卻給一條溜了出來,爬上了樹,無巧不巧,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領。那金娃娃其實不會咬人,但周伯通一心念著毒蛇,認定這冰涼滑膩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,那漁人再遲來一步,只怕他要嚇得暈過去了。

  周伯通睜開眼來,見到那漁人,此時驚魂未定,只覺眼前之人曾經見過,卻想不起是誰,一回頭,猛見裘千仞不住倒退,一個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。周伯通微一定神,只驚得魂飛魄散,這黑影正是大理國皇宮中的劉貴妃瑛姑。

  裘千仞本以為當今之世,只周伯通的武功高過自己,若以毒蛇將他驚走,次日比武,大有獨魁群雄之望,不料在這論劍前夕瑛姑陡然出現。那日青龍灘上,他曾見她發瘋蠻打,心想若被這瘋婆抱住,大敵環伺在旁,定然性命不保,只聽她嘶啞著嗓子叫道:「還我兒子的命來!」裘千仞心中一凜,當年自己喬裝改扮,夜入皇宮傷她孩子,原意是要段皇爺耗費功力,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,只不知怎地被她識破了真相?強笑道:「瘋婆子,你盡纏著我幹嗎?」

  瑛姑叫道:「還我兒子的命來!」裘千仞道:「什麼兒子不兒子?你兒子喪命,跟我有甚相干?」瑛姑道:「哼,那晚上我沒瞧見你面貌,可記得你的笑聲。你再笑一下!笑啊,笑啊!」

  裘千仞見她雙手伸出,隨時能撲上來抱住自己,又退兩步,身子微側,左掌在右掌上一拍,右掌斜飛而出,直擊瑛姑小腹。這是他鐵掌功的十三絕招之一,叫作「陰陽歸一」,最是猛惡無比。瑛姑眼見厲害,正要用泥鰍功化開,不料敵招來得奇快,自己腳步尚未移動,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。

  瑛姑心中一痛,自知報仇無望,拚著受他這一掌,縱上去要抱著他身子滾下山谷同歸於盡,忽然一股拳風從耳畔擦過,刮面如刀。裘千仞這一掌未及打實,急忙縮回手臂,架開從旁襲來的一拳,怒道:「老頑童,你又來啦。」卻是周伯通見瑛姑勢危,施展《九陰真經》中的上乘功夫,解開了他這鐵掌絕招。

  周伯通不敢直視瑛姑,背向著他,說道:「瑛姑,你不是這老兒的對手,快快走吧。我去也!」正欲飛奔下山,瑛姑叫道:「周伯通,你怎不給你兒子報仇?」周伯通一楞,道:「什麼,我的兒子?」瑛姑道:「正是,害了你兒子的,就是這裘千仞。」

 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與瑛姑歡好數日,竟已生下一子,心中迷迷糊糊,一時難解,回過頭來,見瑛姑身旁多了數人,除郭靖、黃蓉外,一燈大師與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後。

  此時裘千仞離崖邊已不及三尺,眼見身前個個都是勁敵,形勢之險,生平從所未遇,雙掌一拍,昂然道:「我上華山,為的是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。哼哼,你們竟想合力傷我,好先去了一個勁敵,這等奸惡行徑,虧你們幹得出來。」

  周伯通心想這廝的話倒也有幾分在理,說道:「好,那麼待明日論劍之後,再取你狗命。」瑛姑卻厲聲叫道:「死冤家,我怎能等到明日?」黃蓉也道:「老頑童,跟信義之人講信義,跟奸詐之人就講奸詐。現下是擺明瞭幾個打他一個,瞧他又怎奈何得咱們?」

  裘千仞臉色慘白,眼見凶多吉少,叫道:「你們憑什麼殺我?」那書生道:「你作惡多端,人人得而誅之。」裘千仞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「若論動武,你們恃眾欺寡,我獨個兒不是對手。可是說到是非善惡,嘿嘿,裘千仞孤身在此,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、沒犯過惡行錯事的,就請上來動手。在下引頸就死,皺一皺眉頭的也不算好漢。」

  一燈大師長歎一聲,首先退後,盤膝低頭而坐。各人給裘千仞這句話擠兌住了,分別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過失。漁樵耕讀四人當年在大理國為大臣時都曾殺過人,雖說是秉公行事,但終不免有所差錯。周伯通與瑛姑對望一眼,想起生平恨事,各自內心有愧。郭靖西征之時戰陣中殺人不少,本就在自恨自疚。黃蓉想起近年來累得父親擔憂,大是不孝,至於騙人上當、欺詐作弄之事,更是屈指難數。

  裘千仞幾句話將眾人說得啞口無言,心想良機莫失,大踏步向郭靖走去。眼見他側身避讓,裘千仞足上使勁,正要躥出,突然山石後飛出一根竹棒,迎面劈到。

  這一棒來得突兀之極,裘千仞左掌飛起,正待翻腕帶住棒端,這棒連戳三下,竟在霎時之間分點他胸口三處大穴。裘千仞大驚,見竹棒來勢如風,擋無可擋,閃無可閃,只得又退回崖邊。山石後一條黑影身隨棒至,站在當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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