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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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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子翁膽子大了些,從樹後出來,走近幾步,輕聲叫道:「郭靖,你在這裏幹什麼?」郭靖道:「我在想,我用武功傷人,是否應該?」梁子翁一怔,隨即大喜,心想:「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。」又走近幾步,道:「傷人是大大惡事,自然不該。」郭靖道:「你也這麼想?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。」 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,緩步走到他背後,柔聲道:「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,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?」郭靖說道:「好啊,你說該當如何?」梁子翁道:「嗯,我有妙法。」雙手猛出,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「天柱」和背心「神堂」兩大要穴。郭靖一怔之下,只感全身酸麻,已無法動彈。梁子翁獰笑道:「我吸幹你身上鮮血,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。」一張口,已咬住郭靖咽喉,用力吮吸血液,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蟒蛇被這小子吸去了寶血,以致他武功日強,自己卻全無長進,不飲他的鮮血,難以補償。雖事隔已久,蟒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,卻也不必理會了。 這一下變生不測,郭靖只感頸中劇痛,眼前金星亂冒,忙運勁掙扎,可是兩大要穴被敵人狠狠拿住,全身竟使不出半點勁力。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,臉色狠惡之極,咬住自己頭頸,越咬越狠,只要喉管被他咬斷,哪裏還有性命?情急之下,再無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,立即使出《易筋鍛骨章》中的功夫,一股真氣從丹田中沖上,猛向「天柱」「神堂」兩穴撞去。 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,哪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,但覺兩手虎口大震,不由自主地滑脫。郭靖低頭聳肩,腰脅使力,凡人腰力之強,尤勝於手臂、腿腳,梁子翁立足不住,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過,慘呼聲中,直墮入萬丈深谷,慘呼聲山谷鳴響,四下回音愈傳愈多,愈傳愈亂,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。 直過好半晌,他驚魂方定,撫著頸中創口,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,但想:「我若不殺他,他必殺我。我殺他若是不該,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麼?」探頭往谷底望去,山谷深不見底,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。 郭靖坐在石上,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,忽聽鐸、鐸、鐸,數聲斷續,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。他嚇了一跳,定睛看時,原來是一個人。只是這人頭下腳上地倒立而行,雙手各持一塊圓石,以手代足,那鐸、鐸、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。郭靖詫異萬分,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,驚奇更甚,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。 他适才受到襲擊,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,心想定有詭計,當下退後兩步,嚴神提防。只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挺,躍到一塊石上,以頭頂地,雙臂緊貼身子兩側,筆直倒立,竟似僵屍一般。郭靖好奇心起,叫道:「歐陽先生,你在幹什麼?」歐陽鋒不答,似乎渾沒聽到他的問話。郭靖退後數步,離得遠遠的,左掌揚起護身,防他忽出怪招,這才細看動靜。 過了一盞茶時分,歐陽鋒只是倒立不動。郭靖欲知原委,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,不易查看他的臉色,當下雙足分開,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下去,只見歐陽鋒滿頭大汗,臉上神色痛苦異常,似是在修習一項門怪異內功,突然之間,他雙臂平張,向外伸出,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般轉將起來,越轉越快,但聽呼呼聲響,衫袖生風。 郭靖心想:「他果然是在練功,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,可古怪得緊。」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,其時精力內聚,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,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,便須躲於僻靜所在,以免不測。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,似乎無人防護,委實大違常理。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,高手雲集,人人對他極為相忌,即令善自防護,尚不免招人暗算,怎敢如是大膽,在這處所獨自練功?當此之時,別說高手出招加害,只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,他也非受重傷不可。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,靜候宰割,他是殺師害蓉兒的大仇人,此時再不報仇,更待何時?只是他剛殺了梁子翁,正大感內疚,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,竟下不了殺人決心。 歐陽鋒轉了半晌,漸轉漸緩,終於不動,僵直倒立片刻,翻半個筋斗,挺身直立,雙目直視,邁步從原路回去。郭靖好奇心起,悄悄跟隨。 歐陽鋒上山登峰,愈行愈高。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,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,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,停下不動。 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,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:「哈虎文缽英,星爾吉近,斯古耳。你解得不對,我練不妥當。」郭靖大奇,心想這幾句明明是《九陰真經》總旨中的梵語,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,洪恩師叫他不可改動怪文奇句,因此這些怪話並未改動,歐陽鋒也一字不錯地背了出來,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? 洞中傳出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:「你功夫未到,自然不成,我沒解錯!」 郭靖一聽這聲音,險些兒驚呼出聲,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?莫非她並未喪生大漠?難道此刻是在夢中,是在幻境?難道自己神魂顛倒,竟把聲音聽錯了? 歐陽鋒道:「我依你所說而練,絕無錯失,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?」那女子道:「火候若未足,強求也枉然。」 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,更無絲毫可疑,郭靖驚喜交集,身子搖晃,幾欲暈去,激奮之下,竟將頸中創口迸破,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,卻全然不覺。 只聽歐陽鋒怒道:「明日正午,便是論劍之期,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?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,不得推三阻四。」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甘冒奇險修習內功,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,無可延緩。 只聽黃蓉笑道:「你與我靖哥哥有約,他饒你三次不死,你就不能逼我,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。」郭靖聽她口中說出「我靖哥哥」四字,心中舒暢甜美,莫可名狀,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,以抒胸中狂喜。 歐陽鋒冷然道:「事機緊迫,縱然有約在先,今日之事也只好從權。」說著拋下手中圓石,大踏步跨進洞去。黃蓉叫道:「不要臉,我偏不教你!」歐陽鋒連聲怪笑,低聲道:「我瞧你教是不教。」 只聽得黃蓉驚呼一聲:「啊喲」,接著嗤的一聲響,似是衣衫破裂,當此之時,郭靖哪裏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,大叫:「蓉兒,我在這裏!」左掌護身,搶進山洞。 歐陽鋒左手抓住黃蓉手中竹棒,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,黃蓉使一招「棒挑癩犬」,前伸斜掠,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。歐陽鋒喝一聲彩,待要接著搶攻,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。他是武學大宗師,素不失信於人,此時為勢所逼,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,忽聽得郭靖到來,不由得面紅過耳,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,袍袖拂起,遮住臉面,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,與他更不朝相,出洞急躥,頃刻間人影不見。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,叫道:「蓉兒,真想死我了!」心中激動,不由得全身發顫。黃蓉兩手甩開,冷冷地道:「你是誰?拉我幹嗎?」郭靖一怔,道:「我……我是郭靖啊。你……你沒有死,我……我……」黃蓉道:「我不識得你!」逕自出洞。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,求道:「蓉兒,蓉兒,你聽我說!」黃蓉哼了一聲,道:「蓉兒的名字,是你叫得的麼?你是我什麼人?」郭靖張大了口,一時答不出話來。 黃蓉向他晃了一眼,但見他身形枯槁,容色憔悴,與前大不相同,心中忽有不忍之意,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,恨恨碎了一口,邁步向前。 郭靖大急,拉住她衣袖顫聲道:「你聽我說一句話。」黃蓉道:「說吧!」郭靖道:「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,只道你……」黃蓉道:「你要我聽一句話,我已聽到啦!」回奪衣袖,轉身便行。 郭靖又窘又急,見她決絕異常,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,但實不知該當說些什麼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,見她衣袂飄飄,一路上山,只得悶聲不響地跟隨在後。 黃蓉乍與郭靖相遇,心情也激蕩之極,回想自己拋棄金環貂裘,在流沙中引開歐陽鋒的追蹤,兇險萬狀;從西域東歸,獨個兒孤苦伶仃,只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,在山東卻生了場大病。病中無人照料,更加淒苦,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,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,受盡這許多苦楚。待得病好,在魯南卻又給歐陽鋒追到,被逼隨來華山,譯解經文。回首前塵,盡是恨事,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。 她走得快,郭靖跟得快,走得慢,郭靖也跟得慢。她走了一陣,忽地回身,大聲道:「你跟著我幹嗎?」郭靖道:「我永遠要跟著你,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。」 黃蓉冷笑道:「你是大汗的駙馬爺,跟著我這窮丫頭幹嗎?」郭靖道:「大汗害死了我母親,我怎能再做他駙馬?」黃蓉大怒,一張俏臉兒漲得通紅,道:「好啊,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,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,當不成駙馬,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。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,任你要就要,不要就不要麼?」說到這裏不禁氣極而泣。 郭靖見她流淚,更加手足無措,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、慰藉之辭,卻不知如何啟齒,呆了半晌,才道:「蓉兒,我在這裏,你要打要殺,全憑你就是。」 黃蓉淒然道:「我幹嗎要打你殺你?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,求求你,別跟著我啦。」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,臉色蒼白,叫道:「你要怎麼,才信我對你的心意?」黃蓉道:「今日你跟我好了,明兒什麼華箏妹子、華箏姊姊一來,又將我拋在腦後。除非你眼下死了,我才信你的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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