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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(2)


  郭靖於是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、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,最後歎道:「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。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,不過積習難返,适才一個不慎,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。」

  丘處機搖頭道:「靖兒,你這就想得不對了。數十年前,武林秘籍《九陰真經》出世,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招致殺身之禍,後來華山論劍,我師重陽真人獨魁群雄,奪得真經。他老人家本擬將之毀去,但隨即說道:『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,是福是禍,端在人之為用。』終於將經書保全下來。天下的文才武略、堅兵利器,無一不能造福於人,亦無一不能為禍於世。你只要一心為善,武功愈強愈好,何必將之忘卻?」

  郭靖沉吟片刻,道:「道長之言自然不錯,想當今之世,武學之士都稱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人武功最強。弟子仔細想來,武功要練到跟這四位前輩一般,固已千難萬難,但即令如此,于人於己又有什麼好處?」

  丘處機呆了一呆,說道:「黃藥師行為乖僻,雖然出自憤世嫉俗,心中實有難言之痛,但自行其是,極少為旁人著想,我所不取。歐陽鋒作惡多端,那不必說了。段皇爺慈和寬厚,倘君臨一方,原可造福百姓,可是他為了一己小小恩怨,就此遁世隱居,亦算不得是大仁大義之人。只洪幫主行俠仗義,扶危濟困,我對他才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上次華山論劍差不多已過二十五年,今日即令有人在武功上勝過洪幫主,可是天下豪傑之士,必奉洪幫主為當今武林中的第一人。」郭靖聽到「華山論劍」四字,心中一凜,問道:「我恩師的傷勢痊癒了麼?他老人家是否要赴華山之會?」丘處機道:「我從西域歸來後亦未見過洪幫主,屈指算來,華山二次論劍之期快要到了,不論洪幫主是否出手,華山是定要去的。我也正為此而路過此地,你就隨我同去瞧瞧如何?」

  郭靖這幾日心灰意懶,對這等爭霸決勝之事甚感厭煩,搖頭道:「講武論劍之地,弟子想不去了,請道長勿怪。」丘處機道:「你要去哪裏?」郭靖木然道:「弟子不知。走到哪裏算哪裏罷啦!」

  丘處機見他神情頹喪,形容枯槁,宛似大病初愈,了無生意,很是擔憂,雖百般開導,郭靖總搖頭不語。丘處機尋思:「他素來聽洪幫主的言語,若去到華山,師徒相見,或能使他重行振作,好好做人。但怎能勸他西去?」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靖兒,你要盡數忘卻學會的武功,倒有法子。」郭靖道:「當真?」丘處機道:「世上有一個人,無意中學會了《九陰真經》中的上乘武功,後來想起此事違背誓約,負人囑託,終於強行將這些功夫忘卻。你要學他榜樣,非去請教他不可。」

  郭靖一躍而起,叫道:「對,周伯通周大哥。」隨即想起周伯通是丘處機的師叔,自己脫口而叫他大哥,豈非比丘處機還僭長一輩,不禁甚是尷尬。

  丘處機微微一笑,說道:「周師叔向來也不跟我們分尊卑大小,你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,我毫不在乎。」郭靖道:「他在哪裏?」丘處機道:「華山之會,周師叔定是要去的。」郭靖道:「好,那我隨道長上華山去。」

  兩人行到前面市鎮,郭靖取出銀兩,替丘處機買了一匹坐騎。兩騎並轡西去,不一日來到華山腳下。

  那華山在五嶽中稱為西嶽,古人以五嶽比喻五經,說華山如同《春秋》,主威嚴肅殺,天下名山之中,最是奇險無比。兩人來到華山南口的山蓀亭,只見亭旁生著十二株大龍藤,夭矯多節,枝幹中空,就如飛龍相似。郭靖見了這古藤枝幹騰空之勢,猛然想起了「飛龍在天」那一招來,只覺依據《九陰真經》的總旨,大可從這十二株大龍藤的姿態之中,創出十二路古拙雄偉的拳招出來。正自出神,忽然驚覺:「我只盼忘去已學的武功,如何又去另想新招、鑽研傷人殺人之法?我陷溺如此之深,委實不可救藥。」

  忽聽丘處機道:「華山是我道家靈地,這十二株大龍藤,相傳是希夷先生陳摶老祖所植。」郭靖道:「陳摶老祖?就是那一睡經年不醒的仙長麼?」丘處機道:「陳摶老祖生於唐末,中曆梁唐晉漢周五代,每聞換朝改姓,必愀然不樂,閉門高臥。世間傳他一睡經年,其實只是他憂心天下紛擾,百姓受苦,閉門不出而已。及聞宋太祖登基,他哈哈大笑,喜歡得從驢子背上摔了下來,說道天下從此太平了。宋太祖仁厚愛民,天下百姓確是得了他不少好處。」

  郭靖道:「陳摶老祖若是生於今日,少不免又要窮年累月地閉門睡覺了。」丘處機長歎一聲,說道:「蒙古雄起北方,蓄意南侵,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,眼見天下事已不可為。然我輩男兒,明知其不可亦當為之。希夷先生雖是高人,但為憂世而袖手高臥,卻大非仁人俠士的行徑。」郭靖默然。

  兩人將坐騎留在山腳,緩步上山,經桃花坪,過希夷峽,登莎夢坪,山道愈行愈險,上西玄門時已須援鐵索而登,兩人一身上乘輕功,自是頃刻即上。行七裏而至青坪,坪盡,山石如削,北壁下大石當路。丘處機道:「此石叫作回心石,再上去山道奇險,遊客至此,就該回頭了。」遠遠望見一個小小石亭。丘處機道:「這便是賭棋亭了。相傳宋太祖與希夷先生曾奕棋於此,將華山作為賭注,宋太祖輸了,從此華山上的土地就不須繳納錢糧。」郭靖道:「成吉思汗、花剌子模國王、大金大宋的皇帝他們,都似是以天下為賭注,大家下棋。」丘處機點頭道:「正是。靖兒,你近來潛思默念,頗有所見,已不是以前那般渾渾噩噩的一個傻小子了。」又道:「這些帝王元帥們以天下為賭注,輸了的不但輸去了江山,輸去了自己性命,可還害苦了天下百姓。」

  再過千尺峽、百尺峽,行人須側身而過。郭靖心想:「若是有敵人在此忽施突擊,那可難以抵擋。」

  心念方動,忽聽前面有人喝道:「丘處機,煙雨樓前饒你性命,又上華山作甚?」丘處機忙搶上數步,占住峰側凹洞,這才抬頭,只見沙通天、彭連虎、靈智上人、侯通海等四人並排擋在山道盡頭。

  丘處機上山之時,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、裘千仞等大敵,但周伯通、洪七公、郭靖等齊至,也盡可抵敵得住,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。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,地勢仍然極險,若受擠迫,不免墮入萬丈深谷,事當危急,不及多想,刷的一聲拔出長劍,一招「白虹經天」,猛向侯通海刺去,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,又已斷了一臂,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。侯通海見劍招淩厲,側身略避,單手舉三股叉招架。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,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谷底。

  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,勁透劍端,借力騰身,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。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上山石,火花四濺。沙通天在嘉興鐵槍廟中失去一臂,此刻臂傷已然痊癒,見師弟誤事,立施「移形換位」之術,想擋在丘處機身前。丘處機劍光閃閃,疾刺數招。沙通天晃身沒擋住,已被他急步搶過。沙彭兩人呼喝追去。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,靈智上人揮鈸而上。三般兵刃,綿綿急攻。

  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,郭靖本當上前救援,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,見雙方鬥得猛烈,甚覺煩惡,當下轉過頭不看,攀藤附葛,竟從別處下山。他信步而行,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:「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?還是當真從此不與人動武?」

  他越想越胡塗,尋思:「丘道長若被彭連虎等害死,豈非是我的不是?但如上前相助,將彭連虎等擊下山谷,又到底該是不該?」他越行越遠,終於不聞兵刃相接之聲,獨自倚在石上,呆呆出神。

  過了良久,忽聽身旁松樹後簌的一響,一人從樹後探出身來。郭靖轉過身來,見那人白髮紅臉,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,當下也不理會,仍自苦苦思索。梁子翁卻大吃一驚,知道郭靖武功大進,自己早非敵手,立即縮回,藏身樹後。躲了一會,見他並不追來,又見他失魂落魄,愁眉苦臉,不斷喃喃自語,似乎中邪著魔一般,心想:「今日這小子怎地這般如此怪模怪樣,且試他一試。」他不敢走近,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。郭靖聽到風聲,側身避過,仍不理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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