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六回 大軍西征(6)


  霎時間草原上聲震天地,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。

 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士兵,獨自坐在黃金椅上出神。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,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,兩個把手上各雕有一隻猛虎,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。成吉思汗支頤沉思,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,想到母親、妻子、四個兒子和愛女,想到無數美麗的妃子,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,無邊無際的帝國,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。

  他年紀雖老,耳朵仍極為靈敏,忽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,突無聲息。他知道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,主人不忍它纏綿痛苦,一刀殺了。他突然想起:「我年紀也老了,這次出征,能活著回來嗎?要是我在戰場上送命,四個兒子爭做大汗,豈不吵得天翻地覆?唉,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麼?」

  任你是戰無不勝、無所畏懼的大英雄,待得精力漸衰,想到這個「死」字,心中總也不禁有栗栗之感。他想:「聽說南邊有一班人叫做『道士』,能教人成仙,長生不老,到底是不是真的?」手掌擊了兩下,召來一名箭筒衛士,命傳郭靖入帳。

  須臾郭靖到來,成吉思汗問起此事。郭靖道:「長生成仙,孩兒不知真假,若說練氣吐納,延年益壽,那確是有的。」成吉思汗大喜,說道:「你識得有這等人麼?快去找一個來見我。」郭靖道:「這等有道之士,隨便徵召,他是決計不來的。」成吉思汗道:「不錯,我派一個大官,去禮聘他北來。你說該去請誰?」郭靖心想:「天下玄門正宗,自是全真派。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,又最喜事,或許請得他動。」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。

  成吉思汗大喜,當即召書記進來,將情由說了,命他草詔。那書記适才吃了他一頓打,想了良久,寫詔道:「朕有事,就快來。」學著大汗的體裁,詔書上也只六字,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。哪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,揮鞭又打,罵道:「我跟狗王這生說,對有道之士也這生說麼?要寫長的,恭恭敬敬的,有禮貌的。」

  那書記不會寫中華文字,當即去找了一個熟習漢文的漢人來,要他寫一通謙恭有禮、敦請丘處機的詔書。那漢人文士伏在地下,草詔道:「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,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,反璞還淳,去奢從儉。每一衣一食,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。視民如赤子,養士如兄弟,謀素和,恩素畜。練萬眾以身人之先,臨百陣無念我之後,七載之中成大業,六合之內為一統。非朕之行有德,蓋金之政無恒,是以受天之佑,獲承至尊。南連趙宋,北接回紇,東夏西夷,悉稱臣佐。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之來,未之有也。然而任大守重,治平猶懼有缺。且夫刳舟剡楫,將欲濟江河也。聘賢選佐,將以安天下也。朕踐祚已來,勤心庶政,而三九之位,未見其人。訪聞丘師先生,體真履規,博物洽聞,探頤窮理,道沖德著,懷古君子之肅風,抱真上人之雅操,久棲岩谷,藏身隱形。闡祖宗之遺化,坐致有道之士,雲集仙徑,莫可稱數。自干戈而後,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,朕心仰懷無已。」

  那文士寫到這裏,抬頭問道:「夠長了麼?」成吉思汗笑道:「這麼一大橛,夠啦。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,請他一定要來。」

  那文士又寫道:「豈不聞渭水同車,茅蘆三顧之事?奈何山川懸闊,有失躬迎之禮。朕但避位側身,齋戒沐浴,選差近侍官劉仲祿,備輕騎素車,不遠千里,謹邀先生暫屈仙步,不以沙漠悠遠為念,或以憂民當世之務,或以恤朕保身之術。朕親侍仙座,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,但授一言,斯可矣。今者,聊發朕之微意萬一,明于詔章,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,要善無不應,亦豈違眾生之願哉?故茲詔示,惟宜知悉。」

  成吉思汗道:「好,就是這樣。」賞了那文士五兩黃金,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,務懇丘處機就道,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。

  (按:成吉思汗征請丘處機之詔書,系根據史書所載原文。)

  次日,成吉思汗大會諸將,計議西征,會中封郭靖為「那顏」,命他統率一個萬人隊。「那顏」是蒙古最高的官銜,非親貴大將,不能當此職稱。

 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,但說到行軍打仗,卻毫不通曉,只得向義兄拖雷以及哲別、速不台、博爾忽等大將請教。但他資質本不聰明,戰陣之事又變化多端,一時三刻之間哪能學會?眼見眾大將點兵備糧,選馬揀械,人人忙碌。十五萬大軍西征,遠涉苦寒不毛之地,這番籌劃的功夫卻也非同小可。此等事務他全不通曉,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長分頭辦理。哲別與拖雷二人又時時提示指點。

  過得月餘,越想越不妥,自知拙于用智使計,攻打敵軍百萬之師,降龍十八掌與《九陰真經》可全用不上,只要一個號令不善,立時敗軍覆師,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,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。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辭官,甘願做個小兵,臨敵之際只單騎陷陣殺將便是,忽然親兵報導,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。

  郭靖大喜,心道:「丘道長來得好快。」忙迎出帳去,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,都是化子裝束,心中一怔。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,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個長老。郭靖急問:「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麼?」魯有腳道:「小人等到處訪尋,未得幫主音訊,聽說官人領軍西征,特來相助。」郭靖大為奇怪,問道:「你們怎地得知?」魯有腳道:「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,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。」

  郭靖呆了半晌,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,心想:「丐幫幫眾遍于天下,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,只怕凶多吉少了。」言念及此,眼圈兒不禁紅了。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,自去稟報大汗。

  成吉思汗道:「好,都編在你麾下就是。」郭靖說起辭官之事,成吉思汗怒道:「是誰生下來就會打仗的?不會嘛,打得幾仗也就會了。你從小跟著我長大,怕什麼帶兵打仗?成吉思汗的女婿豈有不會打仗的?」

  郭靖不敢再說,回到帳中,只是煩惱。魯有腳問知此事,勸慰了幾句。到了傍晚,魯有腳進帳說道:「早知如此,小人從南邊帶一部《孫子兵法》,或是《太公韜略》來,那就好了。」這一言提醒了郭靖,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名為《破金要訣》的武穆遺書,此是軍陣要訣,怎地忘了?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,挑燈夜讀,直讀到次日午間,方始微有倦意。這書中諸凡定謀、審事、攻伐、守禦、練卒、使將、佈陣、野戰,以及動靜安危之勢,用正出奇之道,無不詳加闡述。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閱,全未留心,此刻當用之際,只覺無一而非至理名言。

 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,便將魯有腳請來,向他請教。魯有腳道:「小人一時不明,待下去想想。」他只出帳片刻,立刻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。郭靖大喜,繼續向他請教。但說也奇怪,魯有腳當面總回答不出,只要出去思索一會,便即心思機敏,疑難立解。郭靖初時也不在意,但一連數日,每次均如此,不禁奇怪。

  這日晚間,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。魯有腳又說記不起了,須得出去想想。郭靖心道:「書上疑難,你慢慢地想也就罷了。一個字倘若不識,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?」他雖身為大將,究屬年輕,童心猶盛,等魯有腳一出帳,立即從帳後鑽出,伏在長草之中,要瞧他到底鬧什麼玄虛。

  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,不久便即回出。郭靖急忙回帳。魯有腳跟著進來,說道:「小人想著了。」接著說了那字的音義。郭靖笑道:「魯長老,你既另有師傅,何不請來見我?」魯有腳一怔,說道:「沒有啊。」郭靖握了他手掌,笑道:「咱們出去瞧瞧。」說著拉了他出帳,向那小帳走去。

  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,見郭靖走來,同時咳嗽了一聲。郭靖聽到咳聲,忙撇下魯有腳,急步往小帳奔去。一掀開帳幕,只見後帳來回抖動,顯是剛才有人出去。郭靖搶步上前,掀開後帳,但見一片長草,卻無人影,不禁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

  郭靖回身向魯有腳詢問,他說這營帳是他的居所,並無旁人在內。郭靖不得要領,再問他《武穆遺書》上的疑難,魯有腳卻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復。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並無惡意,只不願相見,料來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,也就不便強人所難,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。

  他晚上研讀兵書,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。蒙古騎兵素習野戰,不慣這等列陣為戰之法,但主帥有令,不敢違背,只得依法操練。又過月餘,成吉思汗兵糧俱備,而郭靖所統的萬人隊,也已將天複、地載、風揚、雲垂、龍飛、虎翼、鳥翔、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。這八陣原為諸葛亮依據古法而創,傳到岳飛手裏,又加多了若干變化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