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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(2)


  郭靖雖比她先出,但只走了數十步,就左轉右圈地迷失了方向,眼見黃蓉過來,當即跟在她身後。兩人一言不發地穿過竹林,跨越荷塘,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,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,遍地都是斷梁折柱。

  黃蓉大叫:「爹爹,爹爹!」奔進屋中,室內也是桌傾凳翻,書籍筆硯散得滿地,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,卻哪裏有黃藥師的人影?

 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,搖搖欲倒,過了半晌,方才定神,心想:「這不對,不可能這樣……」急步到眾啞僕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,竟一人不見。廚房灶中煙消灰冷,板桌上放著不少空碗,有的還盛著殘羹冷菜,似是人們吃過後剩下來的,沒洗過的箸匙到處都是。眾人就算不死,也已離去多時,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,更無旁人。

  她慢慢回到精舍,只見郭靖仍直挺挺地站在房中,雙眼發直,神情木然。黃蓉顫聲道:「靖哥哥,你快哭吧,你先哭一場再說!」她知郭靖與他六位師父情若父子,此時心中傷痛已到極處,他內功已練至上乘境界,突然間大悲大痛而不加發洩,定致重傷。哪知郭靖宛似不聞不覺,只呆呆地瞪視著她。黃蓉欲待再勸,自己卻也已經受不起,只叫得一聲「靖哥哥」,腿軟欲倒,說話再也接不下去了。

  黃蓉要想多找些真相的線索,拉開書桌的抽屜,逐一看去,在右上角的抽屜之中,見攤著一張白紙,寫滿了字。郭靖夾手搶過,展開看時,見紙上寫道:「江南下走柯鎮惡、朱聰、韓寶駒、南希仁、全金發、韓小瑩拜上桃花島黃島主前輩尊前:頃聞傳言,全真六子誤信人言,行將有事于桃花島。晚生等心知實有疑誤,惟恨人微言輕,不足為兩家解憾言和耳。前輩當世高人,惟可與王重陽王真人爭先決勝,豈能紆尊自降,與後輩較一日之短長耶?昔藺相如讓路以避廉頗,千古傳為盛事。蓋豪傑之士,胸襟如海,雞蟲之爭,非不能為,自不屑為也。行見他日全真弟子負荊于桃花島階下,天下英雄皆慕前輩高義,豈不美哉?」郭靖眼見二師父的筆跡,捧著紙箋的雙手不住顫抖,心下沉吟:「全真七子與黃藥師在牛家村相鬥,歐陽鋒暗使毒計,打死了長真子譚處端。當時歐陽鋒一番言語,嫁禍于黃藥師,黃老邪目中無人,不屑分辯,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。想是我六位師父得知全真教要來大舉尋仇,生怕兩敗俱傷,是以寫這信勸黃藥師暫且避開,將來再設法言明真相。六位師父實是一番美意,黃藥師這老賊怎能出手加害?」

  轉念又想:「六位師父既已送來此信,又到桃花島來幹什麼?想是得知全真六子動身來島,黃藥師未必肯避,難免釀成大禍,為了好心解紛,匆匆趕來,要想攔阻雙方爭鬥。」隨即又想:「黃老邪啊黃老邪,你必道我六位師父是全真教邀來的幫手,便不分青紅皂白地痛下毒手。」

  黃蓉接過紙箋來仔細看了,心道:「他六位師父到桃花島來,原是一番好意。只恨這妙手書生為德不卒,生平做慣了賊,見到我媽這許多奇珍異寶,不禁動心,終於犯了我爹爹的大忌……」怔怔地將紙箋放入抽屜。

  兩人呆了半晌,郭靖喃喃地道:「我不殺蓉兒,不殺蓉兒!」黃蓉心中又是一酸,說道:「你師父死了,你痛哭一場吧。」郭靖自言自語:「我不哭,我不哭。」

  這兩句話說罷,兩人又沉寂無聲。遠處海濤之聲隱隱傳來,刹時之間,黃蓉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,從兒時直到十五歲之間在這島上的種種經歷,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一晃而過,但隨即又一晃而回。只聽得郭靖又自言自語:「我要先葬了師父。是嗎?是要先葬了師父嗎?」黃蓉道:「對,先葬了師父。」

  她當先領路,回到母親墓前。郭靖一言不發地跟著。黃蓉伸手待要推開墓碑,郭靖突然搶上,飛起右腿,掃向碑腰。那墓碑是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,郭靖這一腿雖使了十成力,也只把墓碑踢得微微歪斜,右足外側卻已碰得鮮血直流,他竟似未感疼痛,雙掌在碑上一陣猛拍猛推,從腰間拔出全金發的半截秤桿,撲上去在墓碑上亂打。石碑上火星四濺,石屑紛飛,突然啪的一聲,半截秤桿又再折斷,郭靖雙掌奮力齊推,石碑斷成兩截,露出碑中的一根鐵杆來。他抓住鐵杆使力搖晃,鐵杆尚未拗斷,呀的一聲,墓門卻已開了。郭靖一呆,叫道:「除了黃藥師,誰能知道這機關?誰能把我恩師騙入這鬼墓之中?不是他是誰?是誰?」仰天大喊一聲,鑽入墓中。

  斷碑上裂痕斑斑,鋪滿了鮮血淋漓的掌印。黃蓉見他對自己母親的墳墓怨憤如此之深,心意已決:「他若毀我媽媽玉棺出氣,我先一頭撞死在棺上。」正要走進墓去,郭靖已抱了全金發的屍身走出。

  他放下屍身,又進去逐一將朱聰、韓寶駒、韓小瑩的屍身恭恭敬敬地抱了出來。黃蓉偷眼望去,見他一臉虔誠愛慕的神色,登時心中冰涼:「他愛他眾位師父,遠勝於愛我。我要去找爹爹,我要去找爹爹!」

  郭靖將四具屍身抱入樹林,離墳墓數百步之遙,這才俯身挖坑。他先用韓小瑩的長劍掘了一陣,到後來愈掘愈快,長劍啪的一聲,齊柄而斷,猛然間胸中一股熱氣上湧,一張口,吐出兩大口鮮血,俯身雙手使勁抓土,一把把地抓了擲出,勢如發瘋。

  黃蓉到種花啞僕的屋中去取了兩把鏟子,一把擲給了他,自己拿了一把幫著掘坑。郭靖一語不發地從她手中搶過鏟子,一拗折斷,拋在地下,拿另一把鏟子自行挖掘。

  到此地步,黃蓉也不哭泣,只坐在地下觀看。郭靖全身使勁,只一頓飯工夫,已掘了大小兩坑。他把韓小瑩的屍體放入小坑,跪下磕了幾個頭,呆呆地望著韓小瑩的臉,瞧了半晌,這才捧土掩上,又去搬朱聰的屍身。

  他正要將屍體放入大坑,心念一動:「黃藥師的肮髒珠寶,豈能陪我二師父入土?」左手抱著屍身,右手伸到他懷內,將珠玉珍飾一件件地取出,看也不看,順手拋在地下,黃蓉見郭靖又放下朱聰的屍身,扳開他左手緊握著的拳頭,取出一物,托在手中。黃蓉凝目看去,見是一隻翠玉琢成的女鞋,長約寸許,晶瑩碧綠,雖是件玩物,但雕得與真鞋一般無異,精緻玲瓏,確為珍品,但在母親墓中從未見過,不知朱聰從何處得來。

  郭靖翻來翻去地察看,見鞋底刻著一個「招」字,鞋內底下刻著一個「比」,此外再無異處。他恨極了這些珍寶,噗的一聲,出力拋在地下。

  他呆立一陣,緩緩將朱聰、韓寶駒、全金發三人的屍身搬入坑中,要待掩土,瞧著三位師父的臉,終是不忍,叫道:「二師父,三師父、六師父,你們……你們死了!」聲音柔和,仍帶著往昔和師父們說話時的尊敬語氣。過了半晌,他斜眼見到坑邊那堆珍寶,怒從心起,雙手捧了,拔足往墳墓奔去。

  黃蓉怕他入墓侵犯母親玉棺,忙急步趕上,張開雙臂,攔在墓前之門,凜然道:「你待怎地?」郭靖不答,左臂輕輕推開她身子,右手使力往裏摔出,只聽得珠寶落地,琮錚之聲好一陣不絕。黃蓉見那翠玉小鞋落在腳邊,俯身拾起,說道:「這不是我媽的。」說著將玉鞋遞了過去。郭靖木然瞪視,也不理睬。黃蓉便順手放在懷裏,見郭靖轉身又到坑邊,鏟了土將三人的屍體掩埋了。

  忙了半日,天漸昏暗,黃蓉見他仍然不哭,越來越擔憂,心想讓他獨自一人,或許能哭出聲來,回到屋中找些醃魚火腿,胡亂做了些飯菜,放在籃中提來,只見他仍站在師父墳邊不動。她這一餐飯做了小半個時辰,可是他不但站立的處所未曾移動,連姿式亦未改變。黑暗中望著他石像一般的身子,黃蓉大是驚懼,叫道:「靖哥哥,你怎麼了?」郭靖不理。黃蓉又道:「吃飯吧,你餓了一天啦!」郭靖道:「我餓死也不吃桃花島上的東西。」

  黃蓉聽他答話,稍稍放心,知他性子執拗,這一次傷透了心,這島上的東西說什麼也不吃的了,便緩緩放下飯籃,慢慢坐倒在地。一個站,一個坐,時光悄悄流轉,半邊月亮從海上升起,漸漸移到兩人頭頂。籃中飯菜早已冰涼,兩人心中也是一片冰涼。

  就在這淒風冷月、濤聲隱隱之中,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號叫,聲音淒厲異常,似是狼嗥虎嘯,卻又似人聲呼叫。

  叫聲隨風傳來,一陣風吹過,呼號聲隨即消失。黃蓉側耳傾聽,隱約聽到那聲音是在痛苦掙扎,只不知是人是獸,當下辨明瞭方向,發足便奔。她本想叫郭靖同去,但一個念頭在心中一轉:「這多半不是好事,讓他見了徒增煩惱。」身當此境,黑夜獨行委實害怕,好在桃花島上一草一木盡皆熟識,雖心下驚懼,仍鼓勇前行。

  走出十餘步,突覺身邊風聲過去,郭靖已搶在前面。他不識道路,迅即迷了方向,只見他掌劈足踢,猛力摧打攔在身前的樹木,似乎又失了神智。黃蓉道:「你跟我來。」郭靖大叫:「四師父,四師父!」他已認出這叫聲是四師父南希仁所發。

  黃蓉在彎曲迂回的小路中緩緩前行,半輪明月初上,夜色朦朧,她察看路上情狀,見路旁樹木有些為鐵器擊斷,路旁花草有些經人踐踏,顯是有人覓路而行,發覺道路不通時又折了回來。走出十餘丈,見當路直插著一根黑黝黝之物,正是南希仁的鐵扁擔。郭靖搶上拔起扁擔,拿在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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