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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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穆念慈快步走遠,頭也不回地去了。 郭靖和黃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樹後消失,兩人默然半晌。郭靖道:「她孤身一人,千里迢迢地回兩浙去,只盼她道上別再受歹人欺侮。好在她武功不弱,尋常壞人,她也不怕。」黃蓉道:「那也難說得很,就是像你我這樣,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。」郭靖歎道:「二師父常說:亂世之際,人不如狗,那也是沒法的事。」 黃蓉道:「好,咱們殺那啞巴狗去。」郭靖道:「什麼啞巴狗?」黃蓉口中咦咦啊啊,指手劃腳地比了一陣。郭靖笑道:「咱們還坐這假啞巴的船?」黃蓉道:「自然要坐。裘千仞那老賊打得我好痛,怎麼能就此算了?老賊打不過,先去殺他幾個徒子徒孫再說。」 當下兩人又回酒樓來,只見那啞巴艄公正在酒樓前探頭探腦地張望,見到兩人回轉,臉露喜色,忙迎上來。靖蓉二人只作不知,隨他到碼頭落船。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篾篷船,載得八九十石米。沅江中這般船隻最多,湘西山貨下放,湖濱稻米上運,用的都是這些篾篷木船。只見船上兩名後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。 靖蓉二人上了船,那艄公解開船纜,把船撐到江心,張起布帆。這時南風正急,順風順水,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駛去。郭靖想到楊康和穆念慈之事,不勝感歎,心想:「結義兄弟該當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楊康義弟如今誤入歧途,我不能不理,說什麼也要勸得他改邪歸正才是。」斜倚在艙內船板之上,呆呆地出神。 黃蓉忽道:「穆姊姊給你的那本冊子讓我瞧瞧,不知寫著些什麼。」郭靖從懷中取出給她。黃蓉一頁頁地翻閱,忽然叫道:「啊,原來如此。你快來瞧。」 郭靖挪動身子,坐到她身旁,從她手裏瞧那冊子。 此時天已向晚,朱紅的晚霞映射江心,水波又將紅霞反射到了黃蓉的臉上、衣上、書上,微微顫動。 原來這冊子是鐵掌幫第十三代幫主上官劍南所書,記著幫中逐年大事。那上官劍南原是韓世忠部下的將領。秦檜當權後岳飛遭害,韓世忠給削除兵權,落職閑住。他部下官兵大半也解甲歸田。上官劍南憤恨奸臣當道,領著一批兄弟在荊湖一帶落草,有的到襄陽去投軍守城,上官劍南則入了鐵掌幫。不久老幫主去世,他接任幫主之位。這鐵掌幫本來只是個小小幫會,二十多年中經他力加整頓,多行俠義之事,兩湖之間的英雄好漢、忠義之士聞風來歸,數年間聲勢大振,在江湖上駸尋已可與北方的丐幫分庭抗禮。 上官劍南心存忠義,雖身在草莽,卻念念不忘衛國殺敵、恢復故土,常派遣部屬在臨安、 汴梁等地打探消息,以待時機。事隔多年,鐵掌幫中一名兄弟與當年看守岳飛的一名獄卒交好,得悉岳飛死後遺物入棺,其中有一部兵法遺書,輾轉打聽之下,得悉是在皇宮之中。這訊息快馬報到鐵掌峰上,上官劍南即日盡點幫中高手,傾巢東下,夜入深宮,毫不費力地便將遺書《破金要訣》盜了出來,當晚持書去見舊主韓世忠。 此時韓世忠年紀已老,在西湖邊上隱居,見到上官劍南送來的岳飛遺書,想起英雄冤死、壯志不售,不由得拔劍斫案、扼腕長歎。他說自己年紀已老,這部兵法上官劍南或許有用,他為紀念舊友,曾將岳飛生平所作的詩詞、書啟、奏議等等鈔成一卷,於是將這一卷鈔本也贈給了上官劍南,勉他繼承岳武穆遺志,相率中原豪傑,盡驅異族,還我河山。 韓世宗與上官劍南談論之際,忽然想到:岳飛這部兵法中處處勉人忠義報國,以他生平抱負,此書定是有所為而作,決不是寫了要帶入墳墓的,料想因秦檜防範周密,以致無法傳出。但想岳飛智計非凡,定有對策,卻不知他傳出來的消息輾轉落在何處,若是他所欲傳授之人得訊遲了,再到宮中去取,豈非要撲一個空?兩人商談之後,上官劍南繪了一幅鐵掌山的圖形,夾層中又藏一紙,上書:「武穆遺書,在鐵掌山,中指峰上,第二指節」十六字。韓世忠怕後來之人不解,又在畫上題了一首岳飛的舊詩,心想岳飛心目中的傳人若非岳飛的子弟,亦必是他舊部,自然知道此詩,當會對這畫細細參詳。上官劍南再入皇宮,留下圖畫,以便後來者據此線索而到鐵掌幫取書。 上官劍南研讀武穆遺書,於練兵破敵之道,頗有領會。但此後金兵南侵,鐵掌幫惟能自保,未能聚集義師北上抗金,上官劍南心懷抗金大志,始終不得施展抱負,數十年後鬱鬱而終,將幫主之位傳于裘千仞。上官劍南知裘千仞武功甚強,亦富才略,但生平志在精研武功,于家國興亡大義不甚措心,素來不習兵陣韜略,武穆遺書於他無用,生怕落入不肖者之手,於是依照圖畫中所留線索,臨終時帶入鐵掌山中指峰的洞穴。 郭靖翻完冊子,喟然歎道:「想不到這位上官幫主竟是一位好漢子。他臨死之時還牢牢抱著那部遺書。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,勾結大金,賣國求榮,對他頗為鄙視,早知如此,對他的遺骨倒要恭恭敬敬地拜上幾拜。當年鐵掌幫中大都是忠臣義士,到今卻變成了一夥奸賊。上官幫主地下有靈,不知要怎麼生氣了。」 說話之間,天已向黑,艄公駛船在一個村子旁攏了岸,殺雞做飯。黃蓉怕他在飯菜中做甚手腳,假意嫌他飯菜肮髒,自行拿了雞肉蔬菜,與郭靖上岸到村中農家做飯。那艄公吹須瞪眼,極是惱怒,苦於自裝啞巴,既沒法出言相勸,又不便譏刺洩憤,又見黃蓉打起手勢來「妙語如珠、伶牙俐齒」,自己無論如何「辯」她不過,只有暗暗咬牙切齒,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後,才在船艙中壓低了嗓子大罵。 飯罷,靖蓉二人在農舍前樹蔭下乘涼。郭靖道:「上官幫主這本記事冊,不知如何會落入裘千丈手中,他拿來又有什麼用?」黃蓉道:「老騙子的相貌和他弟弟一模一樣,要偷這本冊子並不為難。他招搖冒充幫主,自須熟知幫中舊事,以免給人拆穿。」過了一會,又道:「想不到曲靈風曲師哥無意中建了大功。」郭靖愕然不解。 黃蓉道:「這武穆遺書本來藏在大內翠寒堂旁的水簾石洞之中,上官劍南既將書盜了來,他畫的那幅畫,自然是放在原來藏書之處,是不是?」郭靖點頭道:「不錯。」黃蓉道:「曲師哥被逐出桃花島後,眷戀師門,知道我爹爹喜愛書畫古玩,又想天下奇珍異寶,自然以皇宮之中最多,於是冒險入宮,盜了不少名畫法帖……」 郭靖接口道:「是啦,是啦。你曲師哥將這幅畫連同別的書畫一起盜了來,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,要想送給你爹爹,不幸被宮中侍衛打死。待完顏洪烈那奸賊到得皇宮之時,非但武穆遺書不見,連指點線索的這幅圖畫也不在了。唉,早知如此,咱們在水簾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攔,我不會給老毒物打傷,你也不用操這七日七夜的心了。」黃蓉道:「那卻不然。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養傷,又怎能見到這幅畫?又怎能……」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與華箏相見,不禁黯然,隔了一陣才道:「不知爹爹現今怎樣啦?」抬頭望著天邊一彎新月,輕輕地道:「八月中秋快到了。嘉興煙雨樓比武之後,你就回蒙古大漠了吧?」 郭靖道:「不,我先得殺了完顏洪烈那奸賊,給我爹爹和楊叔叔報仇。」黃蓉凝望月亮,道:「殺了他之後呢?」郭靖道:「還有很多事啊,要醫好師父身上的傷,要請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姑。要到六位師父家裏,一家家地去瞧瞧;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墳墓。」黃蓉道:「這一切全辦好之後,你總得回蒙古去了吧?」 郭靖道:「我不去!」可實在說不出什麼理由,母親在蒙古,總得接她回江南。黃蓉笑道:「靖哥哥,你很好,你老是在想拖延時日,你不捨得跟我分開。唉,我也不捨得跟你分開。我真傻,盡想這些幹嗎?乘著咱倆在一塊兒,多快活一刻是一刻,這樣的好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。咱們回船去,捉弄那假啞巴玩兒。」兩人回到船中,艄公和兩個後生已在後梢睡了。郭靖在黃蓉耳邊道:「你睡吧,我留神著他們。」黃蓉低聲道:「我教你幾個啞巴罵人的手勢,明天你做給他看。」郭靖道:「你自己幹嗎不做?」黃蓉輕笑道:「那是粗話,女孩兒家說不出口。」郭靖心想:「原來啞巴也會罵人。」說道:「你先休息一會,明天再罵他不遲。」黃蓉傷後元氣未複,確也倦了,把頭枕在郭靖腿上,慢慢睡著了。她上身穿著軟蝟甲,留神不把肩背靠上郭靖大腿。 郭靖本擬打坐用功,但恐艄公起疑,當下橫臥艙板,默默記誦一燈大師所授《九陰真經》中梵文所錄總旨,依法照練,練了約莫半個時辰,只覺四肢百骸都充塞勁力,正自歡喜,忽聽得黃蓉迷迷糊糊地道:「靖哥哥,你別娶那蒙古公主,我自己要嫁給你的。」郭靖一怔,不知如何回答,只聽她又道:「不,不,我說錯了。我不求你什麼,我知道你心中真的只喜歡我,那就夠啦。」郭靖低聲叫了兩聲:「蓉兒,蓉兒。」黃蓉卻不答應,鼻息微聞,又沉沉睡去,原來剛才說的是夢話。 郭靖又愛又憐,但見淡淡的月光鋪在黃蓉臉上,此時她重傷初痊,血色未足,肌膚在月光之下,白得有似透明一般。郭靖呆呆地望著,過了良久,見她眉尖微蹙,眼中流出幾滴淚水來。郭靖心道:「她夢中必是想到了咱倆的終身之事,莫瞧她整日價似乎無憂無慮,嘻嘻哈哈的,其實心中卻不快活。唉,是我累得她這般煩惱,當日在張家口她如沒遇上我,於她豈不是好?可是我呢?我又捨得撇下她嗎?」 一個人在夢中傷心,一個睜著眼兒愁悶,忽聽得水聲響動,一艘船從上游駛了下來。郭靖微感詫異:「沅江水急灘險,什麼船隻恁地大膽,竟在黑夜行舟?」正想探頭出去張望,忽聽得座船後梢上有人輕輕拍了三下手掌,掌聲雖輕,但在靜夜之中,卻在江面上遠遠傳了出去。接著聽得收帆扳槳之聲,原來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將過來,不多時,已與郭靖的座船並在一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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