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 |
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(7) |
|
一燈驚歎無已,說道:「此中原委,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。撰述《九陰真經》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,更精通內典,識得梵文。他撰完真經,下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,真經最高秘奧,全在總旨之中,前面所有難以明解的關鎖,總旨乃是鑰匙。他忽然想起,此經倘若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,持之以橫行天下,無人制他得住。但若將這章闡明最高武學的總旨毀去,總是捨不得,於是改寫為梵文,卻以中文音譯,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後世,已然難言,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,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。得經者如為天竺人,雖能精通梵文,卻不識中文。中華人士如能通識梵文,武學又高,此人就不至為奸惡小人。他如此安排,差不多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。因此這篇梵文總旨,連重陽真人也不解其義。豈知天意巧妙,你不懂梵文,卻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,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。」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地緩緩背誦,他將之譯成漢語,寫在紙上,授了郭靖、黃蓉二人。道家武功本來以陰柔為主,九陰極盛,乃成為災。黃裳所以名之為《九陰真經》,原有陰陽不調,即成為災之意。這《九陰真經》的總旨闡述陰陽互濟、陰陽調和的至理,糾正道家但重陰柔的缺失,比之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更深了一層。 這《九陰真經》的總旨精微奧妙,一燈大師雖學識淵博,內功深邃,卻也不能一時盡解,說道:「你們在山上多住些日子,待我詳加鑽研,轉授你二人。」又道:「我玄功有損,原須修習五年,方得複元,但依這真經練去,看來不用三月,便能有五年之功。雖我所習是佛門功夫,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,但看這總旨,武學到得最高處,殊途同歸,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。」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,一燈大師甚是關心,說道:「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,他必可由此自複功力,倒不必由老友動手了。」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。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十餘日,一燈大師每日裏講解九陰神功的要旨,黃蓉更藉此養傷。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閒步,忽聽空中雕鳴啾急,那對白雕遠遠從東而至。黃蓉拍手叫道:「金娃娃來啦。」只見雙雕斂翼落下,神態甚是委頓。兩人不由得一驚,但見雌雕左胸血肉模糊,受了箭傷,箭枝已然不在,想是雕兒自行拔去了,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,卻無金娃娃的蹤跡。 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,那麼雙雕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。瞧這情形,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,黃藥師忙於迎敵,無暇為女兒做那不急之務?雙雕神駿異常,雌雕卻給射中一箭,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強。郭靖忙為雌雕裹創敷藥。 黃蓉推詳半天,不得端倪。雙雕不會言語,雖目睹桃花島上情景,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。兩人掛念黃藥師安危,當即向一燈大師告別。 一燈道:「本期尚有多日相聚,桃花島既然有事,我也不能再留你們了。但藥兄神通廣大,足智多謀,料來當世也沒人能加害於他,你們不必多慮。」當下將漁樵耕讀四人都傳來,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團之上,講述武學中的精義,直說了一個多時辰,這才講畢。靖蓉二人依依不捨地告別下山。書生與農夫未曾痊癒,送到山門。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,待二人找到小紅馬,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。 回程熟路,景物依然,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。想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,黃蓉情不自禁地向著山峰盈盈下拜,郭靖跟著跪倒磕頭。 一路上黃蓉雖然掛念父親,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,罕有受挫,縱遇強敵,即或不勝,也必足以自保,正如一燈大師所云:「料來當世也沒人能加害於他」,是以也不怎麼擔心。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,談談說說,甚是暢快。雙雕在空中緩緩相隨。 黃蓉笑道:「咱倆相識以來,不知遇了多少危難,但每吃一次虧,多少總有點好處,像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傢伙兩掌,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,就算當年王重陽,卻也不知。」郭靖道:「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,只要你平平安安。」黃蓉心中甚是喜歡,笑道:「啊喲,要討好人家,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!你如不會武功,早就給打死啦,別說歐陽鋒、沙通天他們,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,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。」郭靖道:「不管怎樣,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。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,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,唉,當真心裏難受。」黃蓉笑道:「哼,你這人沒良心。」郭靖奇道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你寧可自己受傷,讓我來心裏不好過。」 郭靖無言可答,縱聲長笑,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,小紅馬昂首輕嘶,電馳而出,四足猶似淩空一般。 中午時分,已到桃源縣治。黃蓉元氣究未恢復,騎了半天馬,累得雙頰潮紅,呼吸頓促。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樣的酒家,叫作「避秦酒樓」。兩人入座叫了酒菜。 郭靖向酒保道:「小二哥,我們要往漢口,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,邀艄公來此處說話。」酒保道:「客官如搭人同走,省錢得多,兩人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。」黃蓉白了他一眼,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,道:「夠了麼?」酒保忙陪笑道:「夠了。」轉身下樓。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,不讓她喝酒,自己也陪她不飲,只吃飯菜。那酒保陪了一個艄公上來, 言明直放漢口,管飯不管菜,共三兩六錢銀子。黃蓉也不講價,把那錠銀子遞給艄公。那艄公接了,行個禮道謝,指了指自己的口,嘶啞著嗓子「啊」了幾聲,原來是個啞巴。他東比西指地做了一陣手勢,黃蓉點點頭,也做了一陣手勢,姿勢繁複,竟長篇大論,滔滔不絕。啞巴連連點頭而去。 郭靖問道:「你們兩個說些什麼?」黃蓉說道:「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。我叫他多買幾隻雞、幾斤肉,好酒好菜,儘管買便是,回頭補錢給他。」郭靖歎道:「這啞艄公要是遇上我,可不知怎生處了。」要知桃花島上侍僕均是啞巴,跟啞巴打手勢說話,黃蓉三歲上便已會了。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,郭靖吃了幾塊,想起了洪七公,道:「不知恩師現在何處,傷勢如何,叫人好生掛懷。」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,拿去給洪七公吃。 黃蓉正待回答,只聽樓梯腳步聲響,上來一個道姑,身穿灰布道袍,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,只露出了眼珠。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一張桌邊坐下,酒保過去招呼,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,酒保吩咐下去,不久端將上來,是一份素面。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,卻想不出曾在哪裏見過。郭靖見她留上了神,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,見她忙轉過頭去,似乎也正打量著他。黃蓉低聲笑道:「靖哥哥,那道姑動了凡心,說你英俊瀟灑呢。」郭靖道:「呸,別瞎說,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?」黃蓉笑道:「你不信就算啦。」 兩人吃完了飯,走向梯口。黃蓉心中狐疑,又向那道姑一望,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,露出臉來。黃蓉一看之下,險些失聲驚呼。那道姑一搖手,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,低頭吃面。郭靖走在前頭,並未知覺。 下樓後會了飯賬,那啞艄公已等在酒樓門口。黃蓉做了幾下手勢,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,稍待再行上船。 那啞艄公點點頭,向河下一艘篾篷大船指了一指。黃蓉會意,見那艄公並不走開,與郭靖向東首走去。在街角邊牆後一縮,不再前行,注視著酒樓門口。 過不多時,那道姑出了酒樓,向門口的紅馬雙雕望了一眼,似在找尋靖蓉二人,四下一瞥未見人影,徑向西行。黃蓉低聲道:「對,正該如此。」一扯郭靖衣角,快步向東。郭靖莫名其妙,卻不詢問,只跟著她一股勁兒地走著。 那桃源縣城不大,片刻間出了東門,黃蓉折而南行,繞過南門後,又轉向西。郭靖道:「咱們去跟蹤那道姑嗎?你可別跟我鬧著玩。」黃蓉笑道:「什麼鬧著玩?這天仙般的道姑,你不追可悔之晚矣。」郭靖急了,停步不走,道:「蓉兒,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。」黃蓉道:「我才不怕呢,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。」 郭靖無奈,只得跟著又走,約莫走出五六裏路,遠遠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,她見靖蓉來到,便即站起,循著小路走向山坳。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。郭靖急道:「蓉兒,你再胡鬧,我要抱你回去啦。」黃蓉道:「我當真走得累了,你一個人跟吧。」郭靖蹲低身子,說道:「可莫累壞了,我背你回去。」 黃蓉格格一笑,道:「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,給你瞧瞧。」加快腳步,向那道姑奔去。那道姑回轉身子等她。黃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,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。 郭靖隨後跟來,只叫:「蓉兒,莫胡鬧!」突然見到道姑的臉,一驚停步,只見她蛾眉深蹙,雙目含淚,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,卻是穆念慈。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:「穆姊姊,你怎麼啦?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你了嗎?」穆念慈垂首不語。郭靖走近來叫了聲:「世妹。」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。 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,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,道:「姊姊,他怎樣欺侮你?咱們找他算賬去。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,險些兒兩條命都送在他手裏。」 穆念慈低頭不語,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,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。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,滿腹狐疑:穆家世妹怎地作了道姑打扮?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?楊康卻不知到哪裏去了? 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,也不再問,默默地握著她手。過了好一陣,穆念慈才道:「妹子,郭世兄,你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。他們安排了詭計,要加害你們。」靖蓉二人吃了一驚,齊聲道:「那啞巴艄公的船?」穆念慈道:「正是。不過他不是啞巴。他是鐵掌幫裏的好手,說話聲音響得很,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,因此假裝啞巴。」黃蓉暗暗心驚,說道:「不是你說,我還真瞧不出來。這傢伙手勢倒打得好,想來他時時裝啞巴。」郭靖飛身躍上柳樹,四下張望,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,再無旁人,心想:「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,只怕鐵掌幫定然有人跟來。」 穆念慈歎了一口長氣,緩緩地道:「我跟楊康的事,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。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,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,又遇上了他。」黃蓉接口道:「那回事我們也知道,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。」穆念慈睜大了眼睛,難以相信。 黃蓉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,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、兩人如何脫險等事。這些事經過曲折,說來話長,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,只扼要一提。 穆念慈切齒道:「這人作惡多端,日後總沒好下場,只恨我有眼無珠,命中有此劫難,竟會遇上了他。」黃蓉摸出手帕,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。 穆念慈心中煩亂,過去種種紛至遝來,一時不知從何說起,又過半晌,待心中漸漸寧定,才說出一番話來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