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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鴛鴦錦帕(6)


 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「旋風掃葉腿法」,移步迅捷,落點奇准,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,遠不如竹棒的變化莫測,何況她傷勢雖愈,元氣未複,若攻她下盤,數十招即可取勝,心中計算方定,油燈已給踢得剩下七八盞,這幾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,在夜風中微微顫動,其餘三隅已漆黑一片,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,瑛姑一怔,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准竹簽空隙,退後一步。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,身子平掠而起,長袖拂去,袖拂中含了劈空掌功夫,七八盞油燈應手而滅。

  瑛姑暗暗叫苦:「我雖已有取勝之法,可是在這竹簽叢中,每踏一步都能給籤子刺穿足掌,那又如何動手?」黑暗中只聽得黃蓉叫道:「你記住竹簽方位了吧?咱們在這裏拆三十招,只要你傷得了我,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何?」瑛姑道:「竹簽是你所布,又不知在這裏已練了多少時候,別人一瞬之間,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。」黃蓉年幼好勝,又自恃記心過人,笑道:「這有何難?你點著油燈,將竹簽拔出來重行插過,你愛插在哪裏就插哪兒,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?」

  瑛姑心想:「這不是考較武功,卻考較記心來了。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,我大仇未報,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?」靈機一動,已有計較,說道:「好,那倒也公平,老娘就陪你玩玩。」取出火折晃亮,點燃油燈。

  黃蓉笑道:「你何必自稱老娘?我瞧你花容月貌,還勝過二八佳人,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,而且數十年來顛倒之心絲毫不變。」瑛姑正在拔著一根根竹簽挪移方位,聽了此言,呆了一呆,冷笑道:「他對我顛倒?我入宮兩年,他幾時理睬過人家?」黃蓉奇道:「咦,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?」瑛姑道:「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?」黃蓉道:「啊,我知道啦。段皇爺要練先天功,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。」瑛姑哼了一聲,道:「你懂什麼?怎麼他又生皇太子?」黃蓉側過了頭,想了片刻,道:「皇太子是從前生的,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呢。」

  瑛姑又哼了一聲,不再言語,只是拔著竹簽移動方位。黃蓉見她插一根,心中便記一根,不敢有絲毫怠忽,此事性命攸關,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,待會動起手來,立時有竹簽穿腳之禍。瑛姑心中,一直在琢磨黃蓉的言語。

  過了一會,黃蓉又道:「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,也是為了愛你啊。」瑛姑道:「你都知道了?哼,為了愛我?」語意中充滿怨毒。黃蓉道:「他是喝老頑童的醋。倘若不愛你,為什麼要喝醋?他本已決定出手救你兒子,見到他肚兜上那塊『四張機』的鴛鴦錦帕,『可憐未老頭先白』,你要跟老頑童白頭偕老,段皇爺當真傷心之極。當時只想死了!」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,不禁呆呆出神。

  黃蓉道:「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吧。」瑛姑冷冷地道:「除非你擋得住我。」黃蓉道:「好,既是定要比劃,我只得捨命陪君子。你闖得過去,我決不再擋。倘若闖不過呢?」瑛姑道:「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。要你陪我一年之約,也作罷論。」黃蓉拍手道:「妙極,跟你在一起雖然挺有趣,但在爛泥塘裏住上一年,也真難熬。」

  說話之間,瑛姑已將竹簽換插了五六十根,隨即逐一踢滅油燈,說道:「其餘的不用換了。」黑暗中五指成抓,猛向黃蓉戳來。黃蓉記住方位,斜身躥出,左足不偏不倚,剛好落在兩根竹簽之間,竹棒抖出,點她左肩。哪知瑛姑竟不回手,大踏步向前,只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,數十根竹簽全給她踏斷,徑入後院去了。

  黃蓉一怔,立時醒悟:「上了她當!她換竹簽時手上使勁,暗中將簽條都捏斷了。」只因好勝心盛,於這一著竟沒料到,不由得大是懊惱。

  瑛姑闖進後院,伸手推門,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,銀須垂胸,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,正自低眉入定。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、小沙彌侍立兩旁。

  那樵子見瑛姑進來,走到老僧面前,合十說道:「師父,劉娘娘上山來訪。」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,卻不說話。

  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,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。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,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,一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,想起黃蓉适才的話,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少了情意,不禁心中一軟,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開。

  一低頭,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,肚兜上放著一枚玉環,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。瞬時之間,入宮、學武、遇周、絕情、生子、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,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,雖是小小嬰兒,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,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苦楚。

  她心中陡然剛硬,提起匕首,勁鼓腕際,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,直沒至柄。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,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,而且匕尖著肉之際,似乎略有異樣,當下向裏回奪,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,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,一時竟沒能拔動。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,同時搶上。

 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,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。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,右手白刃刺出,左手早已掌招連發,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,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,眼見情勢危急,忙躍向門口,回頭一瞥,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,顯得十分痛楚。

  她此刻大仇已報,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,忽然想起:「我與人私通生子,他沒一言半語相責,放我隨周伯通而去,正式結為夫婦,是老頑童那廝不要我,可不是他不放我。他仍任由我在宮中居住,不但沒將我處死,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。我隱居黑沼,他派人為我種樹植林,送我食糧物品,這些年來照應無缺。他實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。」她向來只記著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,心中全是怨毒,此刻當胸一刃,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,長歎一聲,轉身出門。

  這一轉過身來,不禁尖聲驚呼,全身汗毛直豎,但見一個老僧合十當胸,站在門口。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,隆准方口,眼露慈光,雖作僧人裝束,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大理的段皇爺。瑛姑如見鬼魅,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閃過:「适才定是殺錯了人。」眼光橫掃,但見讓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,解去僧袍,左手在頦下一扯,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。瑛姑又尖聲驚呼,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。

  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。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,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。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,是以先出手相攻,豈知此人竟絲毫不會武藝。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詳細解明三道算題、以「打狗棒法」阻路、再布油燈竹簽之時,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污,剃光頭髮。他頦下白須,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粘上去的。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,大大不敬,而且郭靖須得甘冒大險,各人也感不安,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,實無別法,若由四弟子中一人假扮,他們武功不及,勢必給瑛姑刺死。

  瑛姑挺刀刺來之時,郭靖眼捷手快,在僧袍中伸出兩指,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。哪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,饒是郭靖指力強勁,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,好在未傷肋骨,終無大礙。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,原可擋得這一刀,但瑛姑機伶過人,匕首中甲,定然知覺,那麼禍胎終是不去,此次一擊不中,日後又會再來尋仇。

  這「金蟬脫殼之計」眼見大功告成,哪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,不但瑛姑吃驚,餘人也都大出意料之外。原來一燈雖穴道中指遭點,內功未失,郭靖又怕傷他身子,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。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,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,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。瑛姑臉如死灰,自忖這番身陷重圍,定然無幸。

  一燈向郭靖道:「把匕首還她。」郭靖不敢違拗,將匕首遞了過去。瑛姑茫然接過,眼望一燈,心想他不知要用什麼法子來折磨我,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,又揭開內衣,說道:「大家不許難為她,要好好讓她下山。好啦,你來刺吧,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。」眼瞧瑛姑,神色慈和。

 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,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,見他眼光之中,甚至有幾分柔情,昔日恩情,湧向心頭,仇怨霎時盡泯,說道:「是我對你不起!」手一松,當的一聲,匕首落地,雙手掩面疾奔而出。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,終於杳無聲息。

  眾人相互怔怔地對望,都默不作聲。突然間咕咚、咕咚兩聲,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地跌倒在地。原來兩人手指中毒,強自撐住,這時見師父無恙,心中一喜,再也支援不住。那樵子叫道:「快請師叔!」話猶未了,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。他是療毒聖手,取出藥來給二人服了,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,放出黑血,臉上神色嚴重,口中嘰哩咕嚕地說道:「阿馬裏,哈失吐,斯骨爾……」

  一燈懂得梵語,知道二人性命不妨,但中毒甚深,須得醫治兩月,方能痊癒。

  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,裹好胸前傷口,向一燈磕頭謝罪。一燈忙伸手扶起,歎道:「你捨命救我,真是罪過,罪過。」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,簡述郭靖的作為。那天竺僧人道:「斯裏星,昂依納得。」

  郭靖一怔,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,當下依次背了下去,說道:「斯熱確虛,哈虎文缽英……」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《九陰真經》,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,郭靖不明其意,可是心中囫圇吞棗地記得滾瓜爛熟,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。

  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,都是一驚,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,更是詫異。一燈問起原委,郭靖照實說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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