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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一燈大師(4)


  郭靖心道:「當與高手爭搏之時,近鬥兇險,若用這手法,既可克敵,又足保身,實是無上妙術。」凝神觀看一燈的趨退轉折,搶攻固然神妙,尤難的卻是在一攻而退,魚逝兔脫,無比靈動,忽然心想:「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時,身法滑溜之極,與大師這路點穴法有三分相像,倒似是跟大師學的一般,但高下可差得遠了。」

  再換兩枝線香,一燈大師已點完她陰蹺、陽蹺兩脈,當點至肩頭巨骨穴時,郭靖突然心中一動:「啊,《九陰真經》中何嘗沒有?只不過我這蠢材一直不懂而已。」心中暗誦經文,但見一燈大師出招收式,依稀與經文相合,不過經文中但述要旨,一燈大師的點穴法卻更有無數變化。一燈大師此時宛如現身說法,以神妙武術揭示《九陰真經》中的種種秘奧。郭靖未得允可,自不敢徑去學他的一陽指指法,然於真經妙旨,卻已大有所悟。這時依稀明白:身有內功之人,受傷後全身經脈封閉,《九陰真經》中所載療傷之法,是旁人以內力助傷者以內息通行全身周天各穴。但黃蓉受傷太重,無法如郭靖一般,傷後在牛家村密室中運息通穴療傷,一燈大師純以外力助她氣透周身穴道,其理相似,只不過一者引動自力自療,一者則全以外力他療。

  最後帶脈一通,即是大功告成。那奇經七脈都上下交流,帶脈卻環身一周,絡腰而過,狀如束帶,是以稱為帶脈。這次一燈大師背向黃蓉,倒退而行,反手出指,緩緩點她章門穴。這帶脈共有八穴,一燈出手極慢,似乎點得甚是艱難,口中呼呼喘氣,身子搖搖晃晃,大有支撐不住之態。

  郭靖暗自心驚,見一燈額上大汗淋漓,長眉梢頭汗水如雨而下,要待上前相扶,卻又怕誤事,看黃蓉時,她全身衣服也已為汗水濕透,顰眉咬唇,想是在竭力忍痛。

  忽然刷的一聲,背後竹簾捲起,一人大叫:「師父!」搶進門來。郭靖心中念頭尚未轉定,已使一招「神龍擺尾」,右掌向後揮出,啪的一聲,擊在那人肩頭,隨即回過身來,只見一人身子搖晃,踉蹌退了兩步,正是那個漁人。他鐵舟、鐵槳遭奪,無法自溪水中上峰,只得遠兜圈子,多走了二十餘里,從山背迂回而上。待得趕到,聽得師父已在為那小姑娘治傷,情急之下,便即闖入,意欲死命勸阻,不料為郭靖一招推出,正欲再上,樵子、農夫、書生三人也已來到門外。

  那書生怒道:「完啦,還阻攔什麼?」郭靖回過頭來,只見一燈大師已盤膝坐上蒲團,臉色慘白,僧袍盡濕,黃蓉卻已跌倒,一動也不動,不知生死。郭靖大驚,搶過去扶起,鼻中先聞到一陣腥臭,看她臉時,白中泛青,全無血色,然一層隱隱黑氣卻已消逝,伸手探她鼻息,但覺呼吸沉穩,先放心了大半。

  漁樵耕讀四弟子圍坐在師父身旁,不發一言,均神色焦慮。

  郭靖凝神望著黃蓉,見她臉色漸漸泛紅,心中更喜,豈知那紅色愈來愈甚,到後來雙頰

  如火,再過一會,額上汗珠滲出,臉色又漸自紅至白。這般轉了三會,發了三次大汗,黃蓉「嚶」的一聲低呼,睜開雙眼,說道:「靖哥哥,爐子呢,咦,冰呢?」郭靖聽她說話,喜悅無已,顫聲道:「什麼爐子?冰?」黃蓉轉頭四望,搖了搖頭,笑道:「啊,我做了個惡夢,夢到歐陽鋒啦,歐陽克啦,裘千仞啦,他們把我放進爐子裏燒烤,又拿冰來凍我,等我身子涼了,又去烘火,咳,真是怕人。咦,伯伯怎麼啦?」

  一燈緩緩睜眼,笑道:「你的傷好啦,休息一兩天,別亂走亂動,那就沒事。」黃蓉道:「我全身沒點力氣,手指頭兒也懶得動。」那農夫橫眉怒目,向她瞪了一眼。黃蓉不理,向一燈道:「伯伯,你費這麼大的勁醫我,一定累得厲害,我有依據爹爹秘方配製的九花玉露丸,你服幾丸,好不好?」一燈喜道:「好啊,想不到你帶有這補神健體的妙藥。那年華山論劍,個個鬥得有氣沒力,你爹爹曾分給大家一起服食,果然靈效無比。」郭靖忙從黃蓉衣囊中取出那小瓶藥丸,呈給一燈。樵子趕到廚下取來一碗清水,書生將一瓶藥丸盡數倒在掌中,遞給師父。

  一燈笑道:「哪用得著這許多?這藥丸調製不易,咱們討一半吃吧。」那書生急道:「師父,就把世上所有靈丹妙藥搬來,也還不夠呢。」一燈拗不過他,自感內力耗竭,從他手中將數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,喝了幾口清水,對郭靖道:「扶你師妹去休息兩日,下山時不必再來見我。嗯,有一件事你們須得答應我。」

  郭靖拜倒在地,咚咚咚咚,連磕四個響頭。黃蓉平日對人嘻皮笑臉,就算在父親、師父面前,也全無小輩規矩,這時向一燈盈盈下拜,低聲道:「伯伯活命之德,侄女不敢有一時一刻忘記。」

  一燈微笑道:「還是轉眼忘了的好,也免得心中牽掛。」回頭對郭靖道:「你們這番上山來的情景,不必向旁人說起,就算對你師父,也就別提。」郭靖正自盤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傷,聽了此言,不禁愕然怔住,說不出話來。

  一燈微笑道:「以後你們也別再來了,我們大夥兒日內就要搬家。」郭靖忙道:「搬到哪裏?」一燈微笑不語。黃蓉心道:「傻哥哥,他們就是因為此處的行蹤給咱們發現了,因此要搬家,怎能對你說?」想到一燈師徒在此一番辛苦經營,為了受自己之累,須得全盤舍卻,更歉然無已,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終身難報了,也難怪漁樵耕讀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,想到此處,向四弟子望了一眼,要想說幾句話賠個不是。

  一燈大師臉色突變,身子幾下搖晃,伏倒在地。

  四弟子和靖蓉大驚失色,同時搶上扶起,只見他臉上肌肉抽動,似在極力忍痛。六人心中惶急,垂手侍立,不敢作聲。過了一盞茶時分,一燈臉上微露笑容,向黃蓉道:「孩子,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親手調製的麼?」黃蓉道:「不是,是我師哥陸乘風依著爹爹的秘方所制。」一燈道:「你可曾聽爹爹說過,這丸藥服得過多反為有害麼?」黃蓉大吃一驚,心道:「難道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?」忙道:「爹爹曾說服得越多越好,只調製不易,他自己也不捨得多服。」

  一燈低眉沉思半晌,搖頭道:「你爹爹神機妙算,人所難測,我怎猜想得透?難道是他要懲治你陸師兄,給了他一張假方?又難道你陸師兄跟你有仇,在一瓶藥丸之中雜了幾顆毒藥?」眾人聽到「毒藥」兩字,齊聲驚呼。那書生道:「師父,你中了毒?」一燈微笑道:「好得有你師叔在此,再厲害的毒藥也害不死人。」

  四弟子怒不可抑,向黃蓉罵道:「我師父好意相救,你膽敢用毒藥害人?」四人團團將靖蓉圍住,立刻就要動手。

  這下變起倉卒,郭靖茫然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黃蓉聽一燈問第一句話,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毛病,瞬息之間,已將自歸雲莊受丸起始的一連串事件在心中查核了一遍,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,瑛姑曾拿那瓶丸藥到另室中細看,隔了良久方才出來,心中登時雪亮,叫道:「伯伯,我知道啦,是瑛姑。」一燈道:「又是瑛姑?」黃蓉當下說了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狀,並道:「她叮囑我千萬不可再服這丸藥,自然因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。」那農夫厲聲道:「哼,她待你真好,就怕害死了你。」

  黃蓉想到一燈已服毒丸,心中難過萬分,再無心緒反唇相稽,只低聲道:「倒不是怕害死我,只怕我服了毒丸,就害不到伯伯了。」一燈只歎道:「孽障,孽障。」臉色隨即轉為慈和,對靖蓉二人道:「這是我命中該當遭劫,與你們全不相干,就是那瑛姑,也只是要了卻從前的一段因果。你們去休息幾天,好好下山去吧。我雖中毒,但我師弟是療毒聖手,不用掛懷。」說著閉目而坐,再不言語。

 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,見一燈大師滿臉笑容,輕輕揮手,兩人不敢再留,慢慢轉身出去。那小沙彌候在門外,領二人到後院一間小房休息。房中也全無陳設,只放著兩張竹榻,一隻竹幾。

  不久兩個老和尚開進齋飯來,說道:「請用飯。」黃蓉掛念一燈身子,問道:「大師好些了麼?」一個老和尚尖聲道:「小僧不知。」俯身行禮,退了出去。郭靖道:「聽這兩人說話,我還道是女人呢。」黃蓉道:「是太監,定是從前服侍段皇爺的,就像米鋪中那個唱曲的楊老丈。」郭靖「啊」了一聲,兩人滿腹心事,又怎吃得下飯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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