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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(2)


  天色逐漸昏暗,程瑤迦心跳越來越厲害,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:「那傻姑娘怎麼還不回來?哼,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。」轉頭對陸冠英道:「今晚洞房花燭,怎還不點蠟燭?」陸冠英道:「是!」取火刀火石點亮蠟燭,燭光下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,香腮勝雪,臉上驚喜羞澀之情,委實難描難言,門外蟲聲低語,風動翠竹,直不知是真是幻!

  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,橫臥凳上,不多時鼾聲微起,已自睡熟。陸程二人卻仍不動,過了良久,紅燭燒盡,火光熄滅,堂上黑漆一團。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地說了幾句話,黃蓉側耳傾聽,卻聽不出說的什麼,忽覺郭靖身體顫動,呼吸急促,似乎內息入了岔道,忙聚精會神地運氣助他。

  待得他氣息寧定,再從小孔往外張時,只見月光橫斜,從破窗中照射進來,陸程二人已並肩依偎,坐在一張板凳上,卻聽程瑤迦低聲道:「你可知今日是什麼日子?」陸冠英道:「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。」程瑤迦道:「那還用說?今日七月初二,是我三表姨媽的生日。」陸冠英微笑道:「啊,你親戚一定很多,是不是?難為你記得這許多人的生日。」黃蓉心想:「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,她的姨媽姑母、外甥侄兒一個個做起生日來,可要累壞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了。」猛然間想起:「今日七月初二,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。丐幫七月十五大會岳州城,事情可急得很了。」

  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,跟著哈哈大笑,聲震屋瓦,正是周伯通的聲音,只聽他叫道:「老毒物,你從臨安追到嘉興,又從嘉興追回臨安,一日一夜之間,始終追不上老頑童,咱哥兒倆勝負已決,還比什麼?」黃蓉吃了一驚:「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里,這兩人腳程好快!」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:「你逃到天邊,我追到你天邊。」周伯通笑道:「咱倆那就不吃飯、不睡覺、不拉尿拉屎,賽一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,你敢不敢?」歐陽鋒道:「有什麼不敢?倒要瞧是誰先脹死了!」周伯通道:「老毒物,比到忍屎忍尿,你是決計比我不過的。」兩人話聲甫歇,一齊振吭長笑,笑聲卻已在遠處十餘丈外。

  陸冠英與程瑤迦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,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,不禁相顧駭然,攜手同到門口觀看。黃蓉心想:「他二人比賽腳力,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。」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:「咦,祖師爺呢?」又聽程瑤迦道:「你瞧,那邊三個人影,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。」陸冠英道:「是啊,啊,怎麼一晃眼功夫,他們奔得這麼遠啦?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,可惜不曾得見。」黃蓉心想:「老頑童也還罷了,老毒物見了可沒什麼好處。」

  陸程二人見黃藥師既去,只道店中只剩下他們二人,心中再無顧忌,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,低聲問:「妹子,你叫什麼名字?」程瑤迦笑道:「我不說,你猜猜。」陸冠英笑道:「不是小貓,便是小狗。」程瑤迦笑道:「都不是,是母大蟲。」陸冠英笑道:「啊,那非捉住母大蟲不可。」程瑤迦一掙,躍過了桌子。陸冠英笑著來追。一個逃,一個追,兩人嘻嘻哈哈地在店堂中繞來繞去。

  星光微弱,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,只微笑著傾聽,忽然郭靖在她耳邊輕聲問道:「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麼?」黃蓉輕笑道:「一定捉得住。」郭靖道:「捉住了便怎樣?」黃蓉心頭一熱,難以回答,卻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,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,低聲說笑。

  黃蓉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,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,身子不住左右搖盪,也愈來愈快,不覺驚惶起來,忙問:「靖哥哥,怎麼啦?咱們暫停,不可息轉周天。」縮手放開了他手掌。郭靖身受重傷之後,定力大減,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,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,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,漸漸把持不定,只覺全身情熱如沸,轉過身子,伸右手去抱她肩膀。

  但聽他呼吸急促,手掌火燙,黃蓉暗暗心驚,忙道:「靖哥哥,留神,快定心沉氣。」郭靖心旌搖動,急道:「我不成啦,蓉兒,我……我……」說著便要站起身來。黃蓉大急,道:「千萬別動!」郭靖強行坐下,呼吸了幾下,心中煩躁之極,胸口如要爆裂,又要長身站起。黃蓉喝道:「坐著!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。」郭靖道:「對,你快點,我管不住自己。」

  黃蓉心知他穴道若遭封閉,內息室滯,這兩日的修煉之功不免付諸東流,又得從頭練起,但若不點他穴道,只怕大禍立生,一咬牙,左臂回轉,以「蘭花拂穴手」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「章門穴」。手指將拂到他穴道,這時郭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,身上一遇外力來襲,肌肉立轉,不由自主地避開了她手指,黃蓉連拂兩下,都未拂中,第三下欲待再拂,忽然左腕一緊,已讓他伸手拿住。

  此時天色微明,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,心中更驚,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,嘴裏言語模糊,神智似已失常,情急下橫臂突肘,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。軟蝟甲上尖針刺入臂肉,郭靖一陣疼痛,怔了一怔,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,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,心中登時清明,緩緩放下黃蓉手腕,慚愧無已。

 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,臉色蒼白,神情委頓,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,欣然道:「靖哥哥,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。」啪的一響,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,說道:「好險!」欲待伸手再打,黃蓉微笑攔住,道:「那也算不了什麼,老頑童這等功夫,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,何況你身受重傷。」

  适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,兩人情急之下,都忘了抑制聲息。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、意亂情迷,自然不會知覺,但內堂中歐陽克耳音敏銳,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,不禁又驚又喜,凝神細聽,可又沒了聲息。他雙腿腿骨為巨岩壓得碎裂,一年半載難以痊癒,沒法走動,當下以手代腳,身子倒轉著走出來。

 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,左手摟住她肩頭,忽聽柴草簌簌聲響,回過頭來,見一人雙手撐地,從內堂出來,不由得大吃一驚,忙長身拔刀在手。歐陽克受傷本重,餓了多時,更加虛弱,忽見刀光耀眼,突覺一陣頭暈,摔倒在地。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,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,背心靠著桌緣。程瑤迦「啊」的一聲驚叫,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。

  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,安慰道:「別怕,是個斷了腿的。」程瑤迦道:「他是歹人,我認得他。」陸冠英道:「啊!」歐陽克悠悠醒轉,叫道:「給碗飯吃,我餓死啦!」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,目光無神,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,她本就心軟,兼之正當新婚,滿心喜氣洋洋,於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。

  歐陽克吃了一碗,又要一碗,兩大碗飯一下肚,精力大增,望著程大小姐,又起邪心,但畢竟掛念著黃蓉,問道:「黃家姑娘在哪裏?」陸冠英道:「哪一位黃家姑娘?」歐陽克道:「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。」陸冠英道:「你認得我黃師姑?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你想騙得了我?我明明聽到她聲音。」左手在桌上一按,翻轉身子,此時右手斷臂已然續起,傷勢已大致痊可。他雙手撐地,裏裏外外尋了一遍,回想适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,但東首是牆,並無門戶,仔細琢磨,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蹺。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,翻身坐在桌上,拉開櫥門,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,哪知裏面灰塵滿積,污穢不堪,甚是失望。凝神瞧去,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,心念一動,伸手去拿,數拿不動,繼以旋轉,只聽軋軋聲響,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,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室。

  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,但見郭靖在旁,卻又怕又妒,呆了半晌,問道:「妹子,你在這裏練功夫麼?」

  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,料知必定被他識破行藏,即在盤算殺他之法,待見密門移動,在郭靖耳畔悄聲道:「我引他近前,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。」郭靖道:「我使不出掌力。」黃蓉欲待再說,卻見歐陽克已然現身,心想:「怎生撒個大謊,將他遠遠騙走,挨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?」

  歐陽克初時頗為忌憚郭靖,但見他臉色憔悴,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,原來居然未死,但受傷也必極重。他瞧了兩人神情,已自猜到七八分,有心再試一試,說道:「妹子,出來吧,躲在這裏氣悶得緊。」說著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。

  黃蓉提起竹棒,一招「棒打狗頭」,往他頭頂擊去,出手狠辣,正是「打狗棒法」中的高招。棒夾風聲,來勢迅猛,歐陽克忙向左閃避,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。歐陽克吃了一驚,一個筋斗翻過桌子,落在地下。黃蓉若能追擊,乘勢一招「反戳狗臀」,已可命中他要害,但她盤膝而坐,不願冒險出室,心中連叫:「可惜!」

  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,都吃了一驚,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,黃蓉與歐陽克已動上了手。

  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,重行翻上桌子坐定,施開了擒拿法,勾打鎖擊,隔著密室之門與黃蓉相鬥。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,但身子不能移動,出招時不便使力,歐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,只拆了十餘招,已左支右絀,險象環生。陸冠英夫婦操刀挺劍,上前夾攻。歐陽克縱聲長笑,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。

 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,見到敵招,只有閉目待斃。黃蓉大驚,伸棒挑去。歐陽克手掌翻轉,已搶住棒頭,往外急奪。黃蓉哪有他的力大,身子一晃,只得撒手松棒,回手在懷中一探,一把鋼針擲了出去。兩人相距不過數尺,歐陽克待見光芒耀目,鋼針已迫近面門,急忙腰間使力,仰天躺向桌面,避過鋼針。陸冠英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,舉刀過頂,猛往他頸中斫下。歐陽克向右滾開。嚓的一聲,陸冠英鋼刀砍入板桌,只聽頭頂嗤嗤聲響,鋼針飛過,突覺背上一麻,半邊身子登時呆滯,欲待避讓,右臂已讓敵人從後抓住。

  程瑤迦大驚來救。歐陽克笑道:「好極啦。」當胸抓去,出手極快,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。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,同時向後躍開,但聽嗤的一響,衣襟已給他扯下一塊,嚇得她長劍險些脫手,臉上沒半點血色,哪敢再行上前。

  歐陽克坐在桌角,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上,對适才鋼針之險,心下也不無凜然,暗道:「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。啊哈,有了,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,管叫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,把持不定,壞了功夫,那時豈不乖乖地聽我擺佈?」想到此處,心頭大喜,尋思:「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,我總要令她心甘情願地跟我一輩子,倘若用強,終無情趣。此計大妙,妙不可言!」對程瑤迦道:「喂,程大小姐,你要他死呢,還是要他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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