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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大鬧禁宮(2)


  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,而這滿身污垢的貧女竟能與黃蓉連拆得十來招,各人都大感詫異。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,見黃蓉掌風淩厲,傻姑連聲「哎唷」抵擋不住,叫道:「喂,蓉兒,別傷她性命,讓我來跟她比武。」他聽洪七公、郭靖叫她「蓉兒」,一路上早就「蓉兒、蓉兒」的照叫不誤,也不用費事客氣,叫什麼「黃姑娘、黃小姐」了。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,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,不敢離開。

  再拆數招,傻姑左肩又中一掌,左臂登時軟垂,不能再動,此時黃蓉若要傷她,只須平掌推出就是,但她手下留情,叫道:「快快跪下,饒你性命。」傻姑叫道:「那麼你也跪下!」突然間刷刷兩掌,正是「碧波掌法」中起手的兩招,只不過手法笨拙,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靈動之致;但掌勢如波,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武功。黃蓉更沒絲毫懷疑,伸手格開來掌,叫道:「你這『碧波掌法』自哪裏學來?你師父是誰?」傻姑笑道:「你打我不過了,哈哈!」

  黃蓉左手上揚,右手橫劃,左肘佯撞,右肩斜引,連使四下虛招,第五招雙手彎拿,這一下仍是虛招,腳下一鉤卻是實了。傻姑撲地摔倒,大叫:「你使奸,這不算,咱們再打過。」叫著就要爬起。黃蓉哪容她起身,撲上去按住,撕下她身上衣襟,將她反手綁住,問道:「我的功夫豈不是強過你的?」傻姑只是翻來覆去地叫嚷:「你使奸,我不來。你使奸,我不來。」郭靖出門躥上屋頂,四下眺望,並沒人影,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,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,數丈外才另有房舍,店周並無藏人之處,這才放心。回進店來,只見黃蓉將短劍指在傻姑兩眼之間,威嚇她道:「誰教你武功的?快說,你不說,我殺了你。」說著將短劍虛刺了兩下。火光下只見傻姑咧嘴嘻笑,瞧她神情,卻非勇怒狂悍,只是癡癡呆呆的不知危險,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。黃蓉又問一遍,傻姑笑道:「你殺了我,我也殺了你。」

  黃蓉皺眉道:「咱們進洞去瞧瞧,周大哥,你守著師父和這丫頭,靖哥哥和我進去……」周伯通叫道:「不,我和你一起去。」黃蓉道:「我偏不要你同去。」周伯通央求道:「好姑娘,以後我聽你話就是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點了點頭。

  周伯通大喜,找了兩根大松柴,點燃了伸入洞口,熏了良久,熏出洞中穢臭。黃蓉將一根松柴從洞口拋了進去,只聽嗒的一聲,在對面壁上一撞,掉在地下,原來那洞並不甚深。借著松柴的火光往內瞧去,洞內既無人影,又無聲息,周伯通迫不及待,搶先鑽進。黃蓉隨後入內,原來只是一間小室。周伯通叫了出來:「上當,上當,不好玩。」

  黃蓉突然「啊」的一聲,見地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副死人骸骨,仰天躺著,衣褲都已腐朽。東邊室角裏又有一副骸骨,卻是伏在一隻大鐵箱上,一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肋骨之間,插在鐵箱蓋上。

 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髒,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處,見黃蓉仔仔細細地察看骸骨,耐著性子等了一會,只怕她生氣,卻不敢說要走,再過一陣,實在不耐煩了,試探著問道:「蓉兒好姑娘,我出去了,成不成?」黃蓉道:「好吧,你去替靖哥哥進來。」周伯通大喜,縱身而出,對郭靖道:「快進去,裏面挺好玩的。」生怕黃蓉又叫他去相陪,須得找個「替死鬼」。郭靖便鑽進室去。

  黃蓉舉起松柴,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,問道:「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?」郭靖指著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:「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啟鐵箱,卻有人從背後偷襲,一刀刺死他。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,看來是給人用掌力震死的。」黃蓉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可是有幾件事好生費解。」郭靖道:「什麼?」

  黃蓉道:「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,雖只會六七招,也沒到家,但招數路子完全不錯。這兩人為什麼死在這裏?跟傻姑又有什麼關連?」郭靖道:「咱們再問那位姑娘去。」他自己常被人叫「傻孩子」,是以不肯叫那姑娘做「傻姑」。

  黃蓉道:「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,問也枉然。在這裏細細地查察一番,或許會有點眉目。」舉起松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,見鐵箱腳邊有一物閃閃發光,拾起一看,卻是塊黃金牌子,牌子正中鑲著一塊拇指大的瑪瑙,翻過金牌,見牌上刻著一行字:「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禦器械石彥明。」黃蓉道:「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,他官職倒不小啊。」郭靖道:「一個大官死在這裏,可真奇了。」

 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,見背心肋骨有物隆起。她用松柴的一端去撥了幾下,塵土散開,露出一塊鐵盤。黃蓉低聲驚呼,搶在手中。

 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,也是「啊」了一聲。黃蓉道:「你識得麼?」郭靖道:「是啊,這是歸雲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。」黃蓉道:「這是鐵八卦,可未必是陸師哥的。」郭靖道:「對!當然不是。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乾乾淨淨,少說也有十年啦。」

  黃蓉呆了半晌,心念一動,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,湊近火光時,只見刀刃上刻著一個「曲」字,不由得衝口而出:「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哥,是曲師哥。」郭靖「啊」了一聲,不知如何接口。黃蓉道:「陸師哥說,曲師哥還在人世,豈知早已死在這兒……靖哥哥,你瞧瞧他的腿骨。」郭靖俯身一看,道:「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。啊,是給你爹爹打折的。」黃蓉點頭道:「他叫曲靈風。我爹爹曾說,他六個弟子之中,曲師哥武功最強,也有文才,爹爹的各種本事,他學得最多……」說到這裏,忽地搶出洞去,郭靖也跟了出來。黃蓉奔到傻姑身前,問道:「你姓曲,是不是?」傻姑嘻嘻一笑,卻不回答。郭靖柔聲道:「姑娘,您尊姓?」傻姑道:「尊姓?嘻嘻,尊姓!」

  兩人待要再問,周伯通叫了起來:「餓死啦,餓死啦。」黃蓉答道:「是,咱們先吃飯。」解開傻姑的捆縛,邀她一起吃飯,傻姑也不謙讓,笑了笑,捧起碗就吃。

  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。洪七公也覺奇怪,道:「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師哥,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絕,扔刀子戳死了他。」黃蓉道:「情形多半如此。」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,問道:「這是誰的?」

  傻姑臉色忽變,側過了頭細細思索,似乎記起了什麼,但過了好一陣,終於現出了茫然之色,搖了搖頭,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。黃蓉道:「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,只是時日久了,卻記不起了。」飯畢,服侍了洪七公睡下,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。

  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中,於是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,一揭箱蓋,應手而起,並未上鎖,火光下耀眼生花,箱中竟然全是珠玉珍玩。郭靖倒還罷了,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。她抓了一把珠寶,鬆開手指,一件件地輕輕溜入箱中,只聽得珠玉相撞,丁丁然清脆悅耳,歎道:「這些珠寶大有來歷,爹爹倘若在此,定能說出本源出處。」她一一地說給郭靖聽,這是玉帶環,這是犀皮盒,那是瑪瑙杯,那又是翡翠盤。郭靖長於荒漠,這般寶物不但從所未見,聽也沒聽過,心想:「費那麼大的勁搞這些玩意兒,不知有什麼用?」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,觸手碰到一塊硬板,知道尚有夾層,撥開珠寶,果見內壁左右各有個圓環,雙手小指勾在環內,提起上面一層,見下層盡是些銅綠斑斕的古物。她曾聽父親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,認得似是龍文鼎、商彝、周盤、周敦、周舉罍等物,但到底是什麼,卻也辨不明白,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,這些青銅器更是無價之寶了。黃蓉愈看愈奇,又揭起一層,卻見下面是一軸軸的書畫卷軸。

  她要郭靖相幫,展開一軸看時,吃了一驚,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「送子天王圖」,另一軸是韓幹畫的「牧馬圖」,又一軸是南唐李後主繪的「林泉渡水人物」。只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餘軸,展將開來,無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筆,有幾軸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,另有幾軸是時人的書畫,也盡是精品,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物,神態生動,幾乎便有幾分像是周伯通。黃蓉看了一半卷軸,便不再看,將各物放回箱內,蓋上箱蓋,坐在箱上抱膝沉思,心想:「爹爹積儲一生,所得古物書畫雖多,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之物,曲師哥怎麼有如此本領,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?又放在這裏?」其中原因說什麼也想不通。

  每當黃蓉沉思之時,郭靖從來不敢打擾她的思路,卻聽周伯通在外面叫道:「喂,你們快出來,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鴦五珍膾去也!」郭靖問道:「今晚就去?」只聽洪七公道:「早去一日好一日,去得晚了,只怕我熬不上啦。」黃蓉道:「師父,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。今晚說什麼也不能去了,咱們明兒一早進城。老頑童再瞎出歪主意,明兒不許他進皇宮。」周伯通道:「哼,又是我不好。」賭氣不言語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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