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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騎鯊遨遊(6)


  周伯通怒道:「有這等事?」右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什麼東西,左手在大船邊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撳,連人帶鯊,忽地從眾人頭頂飛過,落上甲板,喝道:「什麼人這般大膽,膽敢欺侮我把弟?」

  船上諸人哪一個不是見多識廣,但這個白須老兒如此奇詭萬狀地出現,卻令人人驚得目瞪口呆,連洪七公與歐陽鋒也錯愕異常。

  周伯通見到黃蓉,也感奇怪,問道:「怎麼你也在這裏?」黃蓉笑道:「是啊,我算到你今日會來,先在這裏等你。你快教我騎鯊魚的法兒。」周伯通笑道:「好,我來教你。」黃蓉道:「你先打發了這批壞人再教。」

 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眾人掃過,對歐陽鋒道:「我道別人也不敢這麼猖狂,果然又是你這壞蛋。」歐陽鋒冷冷地道:「一個人言而無信,縱在世上偷生,也叫天下好漢笑話。」周伯通道:「半點也不錯。做人什麼事都可胡來,但說話放屁,總須分得清清楚楚,可別讓人聽在耳裏,不知道聲音是上面出來的呢,還是來自下盤功夫。我正要找你算賬,你在這兒真再好也沒有。老叫化,你是公證,站起來說句公道話吧。」

  洪七公臥在甲板上,笑了一笑。黃蓉道:「老毒物遇難,我師父接連九次救了他性命,哪知他狼心狗肺,反過來傷害我師父,點了他穴道。」洪七公救歐陽鋒之命,前後只是三次,黃蓉將次數乘以三數,歐陽鋒自也不能對此分辯,只怒目不語。

  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「曲池穴」與「湧泉穴」上揉了兩揉。洪七公道:「老頑童,那沒用。」歐陽鋒這門點穴手段甚是陰毒,除了他與黃藥師兩人之外,天下沒人解得。歐陽鋒甚為得意,說道:「老頑童,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了。」黃蓉雖不會解,卻識得這門點穴功夫,小嘴一扁,說道:「那有什麼稀奇的?我爹爹不費吹灰之力,就能將這『透骨打穴法』解開。」歐陽鋒聽他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,心想這小丫頭家學淵源,倒也有些門道,不再理她,對周伯通道:「你輸了東道,怎麼說話如同放屁?」

  周伯通掩鼻叫道:「放屁嗎?好臭好臭!我倒要問你,咱們賭了什麼東道?」歐陽鋒道:「這裏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丫頭,都是成名的英雄豪傑,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道理。」彭連虎道:「好極,好極。歐陽先生請說。」歐陽鋒道:「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爺子,江湖上人稱老頑童,輩分不小,是丘處機、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叔。」

  周伯通十餘年來一直給囚在桃花島,此前武藝未有大成,除了頑皮胡鬧,也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大事,江湖上名頭不響,但眾人見他海上騎鯊、提鯊上船,神通廣大,實是非同小可,原來是全真七子的師叔,無怪如此了得,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。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之約,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,可就更加不易對付了,不禁暗暗擔憂。歐陽鋒道:「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,兄弟將他救了起來。我說鯊群何足道哉,只消舉手之勞,就能將群鯊盡數殺滅。周兄不信,我們兩人就打了一賭。周兄,這話對嗎?」周伯通連連點頭,道:「這幾句話全對。賭點什麼,也得給大夥兒說說。」歐陽鋒道:「正是!我說如是我輸了,不論你叫我幹什麼,我就得幹什麼。如不肯幹,就得跳到海中喂魚。你輸了也是一樣。這話對吧?」周伯通又連連點頭,道:「對,對,半點不錯。後來怎樣了?」歐陽鋒道:「怎樣?後來是你輸了。」

  這一次周伯通卻連連搖頭,說道:「錯了,錯了,輸的是你,不是我。」歐陽鋒怒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說話豈能顛倒是非,胡混奸賴?若是我輸,你怎肯跳入海中自盡?」周伯通歎道:「是啊,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,輸在你手,哪知到了海中,老天爺叫我遇上一件巧事,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,我老頑童贏了。」

  歐陽鋒、洪七公、黃蓉齊聲問道:「什麼巧事?」

  周伯通一彎腰,左手抓住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棒,將鯊魚提了起來,道:「就是遇見了我這頭坐騎啊,老毒物你瞧明白了,這是你寶貝侄兒將木棍撐在它口中的,是不是?」當日歐陽克行使毒計,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,要叫這海中第一貪吃的傢伙活生生餓死,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。這時見了巨鯊和木棍的形狀,以及魚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,記得果然便是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,便道:「是又怎樣?」

  周伯通拍手笑道:「那便是你輸了啊。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,可是這頭好傢伙托了你侄兒的福,吃不得死鯊,中不了毒,既留下了一條,豈不是我老頑童贏了?」說罷哈哈大笑。歐陽鋒臉上變色,做聲不得。

  郭靖喜道:「大哥,這些日子你在哪裏?我想得你好苦。」

  周伯通笑道:「我才玩得有趣呢。我跳到海裏,不久就見到這傢伙在海面上喘氣,好似大為煩惱。我道:『老鯊啊老鯊,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憐了!』我一下子跳上了魚背。它猛地就鑽進了海底,我只好閉住氣,雙手牢牢抱住了它頭頸,舉足亂踢它肚皮,好容易它才鑽到水面上來,沒等我透得兩口氣,這傢伙又鑽到了水下。咱哥兒倆鬥了這麼半天,它才認輸,乖乖地聽了話,我要它往東,它就往東,要它出水,它可不敢鑽入海底。」說著輕輕拍著鯊魚的腦袋,甚是得意。

  這些人中最感豔羨的自是黃蓉,只聽得兩眼發光,說道:「我在海中玩了這麼些年,怎麼沒想到這玩意兒,真傻!」周伯通道:「你瞧它滿口牙齒,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,若不是口中撐了這根木棍,你敢騎它嗎?」黃蓉道:「這些日子你一直都騎在魚背上?」周伯通道:「可不是嗎?咱哥兒倆捉魚的本事可大啦。咱們一見到魚,它就追,我就來這麼一拳一掌,將魚打死,一條魚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,這傢伙可得吃九份半。」黃蓉摸了摸鯊魚的肚皮,又問:「你把死魚塞入它肚子裏麼?它不用牙齒會吃嗎?」周伯通道:「它不用咬,吞下去就是。只因它貪我喂魚,這才乖乖地聽我駕馭。有一次咱哥兒倆窮追一條大烏賊……」

  這一老一小談得興高采烈,旁若無人,歐陽鋒卻暗暗叫苦,籌思應付之策。周伯通忽道:

  「喂,老毒物,你認不認輸?」歐陽鋒先前把話說得滿了,在眾人之前怎能食言?只得道:「輸了又怎的?難道我還賴不成?」周伯通道:「嗯,我得想想叫你做件什麼難事。好,你适才罵我放屁,我就叫你馬上放一個屁!讓大夥兒聞聞。」

  黃蓉聽周伯通叫歐陽鋒放屁,平白無端地放一個屁,在常人自然極難,但內功精湛之輩,一生習練的就是將氣息在周身運轉,這件事卻是殊不足道,只怕歐陽鋒老奸巨猾,打蛇隨棍上,抓住這個機會,輕輕易易地放一個屁,就將這件事蒙混過去,忙搶著道:「不好,不好,你要他把我師父的穴道解開再說。」

  周伯通道:「你瞧,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,那就免了吧。我也不要你做什麼為難之事,快把老叫化的傷治了。老叫化的本事決不在你之下,你若非行奸弄鬼,決計傷他不了。待他傷好之後,你倆公公平平地再打一架,那時候讓老頑童來做個公證。」

  歐陽鋒情知洪七公的傷已沒法治癒,不怕他將來報復,倒怕周伯通忽然異想天開,出個古怪的難題,在眾目睽睽之下,可叫人下不了臺,當下也不打話,俯身運勁於掌,將洪七公的穴道解了。黃蓉與郭靖上前搶著扶起。

  周伯通向甲板上眾人橫掃了一眼,說道:「老頑童最怕聞的,就是韃子的羊臊味。快放下小艇,送我們四人上岸。」

  歐陽鋒見周伯通與黃藥師動過手,知道這人武功極怪,若跟他說翻了臉動武,自己縱不落敗,取勝之機卻也頗為渺茫,目下只得暫且忍耐,待練成《九陰真經》上的武功後,再來跟他算賬,好在今日盡可藉口輸了打賭,一切依從,早早將這瘟神送走為是,算計已定,便道:「好吧,誰叫你運道好呢!這場打賭既是你贏了,你說怎麼就怎麼著。」轉頭向完顏洪烈道:「王爺,就放下舢板,送這四人上岸吧。」

  完顏洪烈不答,心想:「這四人上了岸,只怕洩漏了我此番南來的機密。」

  靈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觀,見著歐陽鋒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中大是不忿,暗想瞧你這副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,聽周伯通那憊賴老兒說什麼便依從什麼,不敢駁回半句,多半是個浪得虛名之徒,就算真的武功高強,未必就敵得過我們這裏的許多高手,眼見完顏洪烈有躊躇之色,當即走上兩步,說道:「若在木筏之上,歐陽先生愛怎麼就怎麼,旁人豈敢多口?既上了大船,就得聽王爺吩咐。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聳然動容,都望著歐陽鋒的臉色。

  歐陽鋒冷冷地上下打量靈智上人,隨即抬頭望天,淡淡地道:「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為難了?」靈智上人道:「不敢。小僧少來中原,孤陋寡聞,今日初會高人,也是第一次聽到歐陽先生的威名,跟先生能有什麼梁子過節……」

  話猶未了,歐陽鋒踏上一步,左手虛晃,右手已抓起靈智上人魁梧雄偉的身軀,順勢回轉,將他頭下腳上地舉了起來。

  這一下快得出奇,眾人但見靈智上人大紅的袈裟一陣晃動,一個肥肥的身體已給舉在半空,卻未看清歐陽鋒使的是什麼手法。靈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,歐陽鋒這一把是抓住了他後頸隆起的一塊肥肉,倘若挺臂上舉,他雙腳未必就能離地,但歐陽鋒將他身子倒了轉來,頭頂離開甲板約有四尺。他雙腳在空中亂踢,口中連連怒吼。那日靈智上人在趙王府與王處一過招,眾人都見到他手上功夫極為了得,但給歐陽鋒這麼倒轉提起,雙臂軟軟地垂在兩耳之旁,宛似斷折了一般,全無反抗之能。

  歐陽鋒仍兩眼向天,輕描淡寫地道:「你今日第一次聽到我名字,就瞧不起老朽,是不是?」靈智上人又驚又怒,連運了幾次氣,出力掙扎,卻哪裏掙扎得脫?彭連虎等見了這般情景,無不駭然失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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