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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騎鯊遨遊(5)


  黃蓉一計不成,二計早生,吸口氣潛入了筏底,伸短劍就割系筏的繩索,此時離陸地不遠,算計了歐陽叔侄之後,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無妨。只聽得喀喀數聲,木筏已分成兩半。歐陽克在左邊一半,歐陽鋒與洪七公則在右邊一半。歐陽鋒暗暗心驚,探身伸手,將侄兒提過,彎腰凝望水中,只等黃蓉浮近,伸劍再割,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來。

  歐陽鋒這副模樣,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,知道他這一抓下來定然既准且狠,不敢上來再割。僵持良久,黃蓉游遠丈許,出水吸了口氣,又潛入水中候機發難。雙方凝神俟隙,傾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。海上陽光普照,一片寧定,在這半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,卻蘊藏著極大殺機。黃蓉心想:「半邊木筏只要再分成兩截,在波浪中非滾轉傾覆不可。」歐陽鋒心想:「只要她一探頭,我隔浪發掌擊去,水力就能將她震死。小丫頭一除,留下姓郭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。」

  兩人目不轉瞬,各自躍躍欲試。歐陽克忽然指著左側,叫道:「船,船!」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望去,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,乘風破浪而來。過不多時,歐陽克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,身材高大,披著大紅袈裟,似是靈智上人,大船再駛近了些,定睛看去,果然不錯,忙對叔父說了。歐陽鋒氣運丹田,高聲叫道:「這裏是好朋友哪,快過來。」

  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,郭靖卻已知不妙,忙潛入水中,一拉黃蓉手臂,示意又來了敵人。黃蓉在水底難明他意思,料來總是事情不對,打個手勢,叫他接住歐陽鋒的掌力,自己乘機割筏。郭靖自知自己功力本就遠不及敵人,現今己身在水而敵在筏上,相差更遠,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,但事已急迫,舍此更無別法,力運雙臂,忽地鑽上。歐陽鋒「格」的一聲大叫,雙掌從水面上拍將下來,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去。海面上水花不起,但水中卻兩股大力相交,突然間半截木筏向上猛掀,翻起數尺,喀喀兩聲,黃蓉已將系筏的繩索割斷。就在此時,大船也已駛到離木筏十餘丈外。

  黃蓉一割之後立即潛入水底,待要去刺歐陽鋒時,卻見郭靖手足不動,身子慢慢下沉,不禁又驚又悔,忙遊過去拉住他手臂,遊出數丈,鑽出海面,但見郭靖雙目緊閉,臉青唇白,已然暈去。

  那大船放下舢板,幾名水手扳槳劃近木筏,將歐陽叔侄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。

  黃蓉連叫三聲:「靖哥哥!」郭靖只是不醒。她想來者雖是敵船,也只得上去,托住郭靖後腦,游向舢板。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,伸手欲再拉她,黃蓉忽然左手在艇邊一按,身如飛魚,從水中躍入艇心,幾個水手都大吃一驚。

  适才水中對掌,郭靖為歐陽鋒所激,受到極大震盪,登時昏暈,幸好身在水中,身子順水讓落,力不反座,受力反而較輕,待得醒轉,只見自己倚在黃蓉懷裏,卻是在一艘小艇之中。他呼吸了幾口,察知未受內傷,展眉向黃蓉一笑。黃蓉回報一笑,消了滿腔驚懼,這才注目去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。

  一瞥之下,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,只見船首高高矮矮地站了七八個人,正是幾月前在燕京趙王府裏會見過的武林高手:身矮腿短、目光如電的是千手人屠彭連虎,頭頂油光晶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,額角上長了三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,白髮童顏的是參仙老怪梁子翁,身披大紅袈裟的是青海手印宗靈智上人,心想:「靖哥哥與我的武功近來大有長進,若跟彭連虎等一對一地動手,我縱使仍然不敵,靖哥哥卻必操勝算。但老毒物在旁,又有這許多人聚在一起,今日再想脫險,可難上加難了。」

  大船上諸人聽到歐陽鋒在木筏上那一聲高呼,本已甚為驚奇,及至見到是郭靖等人,更大感奇怪。

  歐陽鋒抱著侄兒,郭靖與黃蓉抱了洪七公,五人分作兩批,先後從小艇躍上大船。

  一人身穿繡花錦袍,從中艙迎了出來,與郭靖一照面,兩人都是一驚。那人頷下微須,面目清秀,正是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洪烈。

  完顏洪烈在寶應劉氏宗祠中逃脫之後,生怕郭靖追他尋仇,不敢北歸,徑行會合了彭連虎、沙通天等人,南下盜取岳武穆的遺書。

  其時蒙古大舉伐金,中都燕京大興府遭圍近月,燕雲十六州已盡屬蒙古。金國勢日蹙。完顏洪烈心甚憂急,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,金兵雖以十倍之眾,每次接戰,盡皆潰敗,他苦思無策,不由得將中興複國大計,全都寄託在那部《武穆遺書》之上,心想只要得了這部兵書,自能用兵如神,戰無不勝,就如當年的岳飛一般,蒙古兵縱然精銳,也要望風披靡了。這次他率眾南來,行蹤詭秘,只怕讓南朝知覺,有了提防,是以改走海道,一心要半夜裏在浙江沿海登陸,悄悄進入臨安,將書盜來。當日他遍尋歐陽克不得,雖知他是極得力的高手,但久無消息,也不能單等他一人,只得逕自啟程,這時海上相遇,卻見他與郭靖為伴,暗自著急,只怕他已將這大秘密洩漏了出去。

  郭靖見了殺父仇人,自是心頭火起,雖在強敵環伺之際,仍對他怒目而視。這時一人從船艙中匆匆上來,只露了半面,立即縮身回入。黃蓉眼尖,已看到是楊康。

  歐陽克道:「叔叔,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。」歐陽鋒拱了拱手。完顏洪烈不知歐陽鋒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,見他神情傲慢,但瞧在歐陽克面上,拱手為禮。

  彭連虎、沙通天等聽得此言,一齊躬身唱喏:「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泰山北斗,今日有幸拜見。」歐陽鋒微微躬身,還了半禮。靈智上人素在青海藏邊,不知西毒的名頭,只雙手合十,不做一聲。完顏洪烈知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,向不服人,見了歐陽鋒卻如此恭敬,顯得既敬且畏,且大有諂媚之意,這等神色從來沒在他們臉上見過,立知這個周身水腫、蓬頭赤足的老兒來頭不小,當下著實接納,說了一番敬仰的話。

  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,郭靖喝了他珍貴之極的蟒蛇藥血,這時相見,如何不惱?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其旁,只有心中惱怒,臉上堆笑,上前躬身拜倒,說道:「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主,您老人家好。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又是一驚,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,但均未見過,想不到這當世兩大高人竟同時現身,正要上前拜見,洪七公哈哈一笑,說道:「老叫化倒了黴啦,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,還拜見什麼?趁早拿東西來吃是正經。」眾人一怔,均想:「這洪七公躺著動彈不得,原來是身受重傷,那就不足為懼。」望著歐陽鋒,要瞧他眼色行事。

  歐陽鋒早已想好對付三人的毒計: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,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給他張揚開來;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,再行處死;至於黃蓉,侄兒雖然愛她,留下來卻終是極大禍根,但如自己下手加害,黃藥師知道了豈肯罷休,須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,假手於旁人,眼下三人上了大船,不怕他們飛上天去,向完顏洪烈道:「這三人狡猾得緊,武功也還過得去,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。」

  梁子翁聞言大喜,當即斜身向左躥出,繞過沙通天身側,反手來拉郭靖的手腕。郭靖順腕翻過,啪的一聲,梁子翁已肩頭中掌,這一招「見龍在田」又快又重,梁子翁武功雖高,竟給他打得踉踉蹌蹌地倒退兩步。彭連虎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顏洪烈之前互爭雄長,只想壓倒對方,都是面和心不和,見他受挫,暗自得意,立時散開,將洪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,要待梁子翁給打倒之後,再上前動手。

  梁子翁适才所以要繞過沙通天,從側來拉郭靖,為的就是避開他那招獨一無二的「亢龍有悔」,不至受他迎面直擊,不料一別經月,他居然並不使「亢龍有悔」,只隨手一掌,自己竟爾躲避不開,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?見郭靖並不追擊,當即縱身躍起,雙拳連發,使出他生平絕學的「遼東野狐拳法」,立心要取郭靖性命,既要掙回适才所失的顏面,又報昔日殺蛇之恨。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采參,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。那野狐狡詐多端,躥東蹦西,靈動異常,獵犬爪牙雖利,纏鬥多時,仍無法取勝。他見了野狐的縱躍,心中有悟,人參也不采了,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廬之中,苦思數月,創出了這套「野狐拳法」。這拳法以「靈、閃、撲、跌」四字訣為主旨,於對付較己為強之勁敵最為合用,首先叫敵人捉摸不著自己前進後退、左趨右避的方位,然後俟機進擊。這時他不敢輕敵,使開這路拳法,未攻先閃,跌中藏撲,向郭靖打去。

  這套拳法來勢怪異,郭靖從未見過,心想:「蓉兒的桃華落英掌虛招雖多,終究或五虛一實,或八虛一實,這老兒的拳法卻似全是虛招,不知鬧什麼古怪?」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策,不論敵招如何變化多端,只是將降龍十八掌的掌力發將出去。

  兩人數招一過,眾高手都暗暗搖頭,心想:「梁老怪總算是一派掌門,與這後生小子動手,怎麼盡是閃避,不敢發一招實招?」再拆數招,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後,眼見就要退入海中。梁子翁見「野狐掌」不能取勝,要想另換拳法,但遭郭靖掌力籠罩住了,哪裏緩得

  出手來?掌聲呼呼之中,只聽洪七公叫道:「下去吧!」郭靖使一招「龍戰於野」,左臂橫掃。梁子翁大聲驚呼,身不由主地往船舷外跌出。

  眾人一驚之下,齊向梁子翁跌下處奔過去察看。只聽得海中有人哈哈長笑,梁子翁忽而飛起,噠的一聲,直挺挺地跌上了甲板,再也爬不起來。

  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,難道海水竟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?爭著俯首船邊向海中觀看。只見一個白須白髮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,迅捷異常,再凝神看時,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背上,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橫自如。郭靖又驚又喜,大聲叫道:「周大哥,我在這裏啊!」

  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。

  周伯通聽得郭靖呼叫,大聲歡呼,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,鯊魚即向左轉,游近船邊。周伯通叫道:「是郭兄弟嗎?你好啊。前面有一條大鯨魚,我已追了一日一夜,現下就得再追,再見吧!」郭靖急叫:「大哥快上來,這裏有好多壞人要欺侮你把弟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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