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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九陰假經(3)


  郭靖沒讀過多少書,書法拙劣生疏,又須思索如何竄改經中文字,寫得極為緩慢,時時不知一個字如何寫法,要請歐陽克指點,寫到午時,上卷經書還只寫了一小半。上卷經文歐陽克沒讀過,盡可大改。郭靖寫一張,歐陽克就拿一張去交給叔父。

  歐陽鋒看了,每一段文義都難以索解,但見經文言辭古樸,料知含意深遠,日後回到西域慢慢參研,以自己之聰明才智,必能推詳透徹,數十年心願一旦得償,不由得心花怒放。他見郭靖傻頭傻腦,寫出來的字彎來扭去,十分拙劣,自然捏造不出如此深奧的經文;又聽侄兒言道,有許多字郭靖只知其音,不知寫法,還是侄兒教了他的,那自是真經無疑。卻哪裏想得到這傻小子受了師父之囑,竟已把大部經文胡亂改動。至於經文中最後那段咒語般的怪文,誰都不明其義,洪七公怕是西域外國文字,歐陽鋒是西域人,或能識得,洪七公叫郭靖不可改動,以免亂改之下,給歐陽鋒瞧出了破綻。

  郭靖筆不停揮地寫到天黑,書寫將完,歐陽克守在旁邊,郭靖寫一張,他拿一張,即刻去交給叔父。歐陽鋒不敢放郭靖回艙,生怕洪七公忽爾改變主意,突起留難,縱然大半部經文已然到手,總是殘缺不全,安排了豐盛酒飯,留郭靖繼續書寫。

  洪七公等到戌末亥時,未見郭靖回來,頗不放心,生怕偽造經文為歐陽鋒發覺,傻徒弟可要吃虧,這時甲板上的蛇陣早已撤去,他悄悄溜出艙門,見兩名蛇夫站在門旁守望。洪七公向左虛劈一掌,呼的一響,掌風帶動帆索。兩名蛇夫齊向有聲處張望,洪七公早已在右邊躥出。他身法何等快捷,真是人不知,鬼不覺,早已撲向右舷。

  大艙窗中隱隱透出燈光,洪七公到窗縫中張望,見郭靖正伏案書寫,兩名白衣少女在旁沖茶添香,研墨拂紙,服侍周至。歐陽克守候在旁。洪七公放下了心,只覺酒香撲鼻,定睛看時,見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陳酒,豔若胭脂,芳香襲人。洪七公暗罵:「老毒物好不勢利,我徒兒寫經與他,他便以上佳美酒款待,給老叫化喝的卻是尋常水酒。」他是天下第一饞人,世間無雙酒徒,既見有此美酒,不飲豈肯罷休?心道:「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艙底,我且去喝他個痛快,再在酒桶裏撒一泡尿,叫他嘗嘗老叫化的臊味。就算我那傻徒兒慘受池魚之殃,誤飲了老叫化的臭尿,那也毒不死他。」

  想到此處,不禁得意微笑。偷酒竊食,原是他的拿手本領,當年在臨安皇宮禦廚梁上一住三月,皇帝所吃的酒饌每一件都由他先行嘗過。皇宮中警衛何等森嚴,他都來去自如,旁若無人,到艙底偷些酒吃,當真是何足道哉。躡步走到後甲板,眼望四下無人,輕輕揭開下艙蓋板,溜了下去,將艙板托回原位,嗅得幾嗅,早知貯藏食物的所在。

  船艙中一團漆黑,他憑著菜香肉氣,摸進糧艙,晃亮火折,果見壁角豎立著六七隻大木桶。洪七公大喜,找到一隻缺口破碗,吹滅火折,放回懷裏,這才走到桶前,伸手搖了搖,甚是沉重,桶中裝得滿滿的。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,右手伸碗去接,待要拔去塞子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兩人來到了糧艙之外。

  那兩人腳步輕捷,洪七公知道定是歐陽鋒叔侄,船上別人無此功夫,心想他倆深夜到糧艙中來,必有鬼計,多半要在食物中下毒害人,縮在木桶之後,蜷成一團。只聽得艙門輕輕開了,火光閃動,兩人走了進來。洪七公聽兩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,心道:「他們要在酒裏下毒?」只聽歐陽鋒道:「經已寫完,大功告成。各處艙裏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齊備了?」歐陽克笑道:「都齊備了,只要一引火,這艘大船轉眼就化灰燼,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。」洪七公大吃一驚:「他們要燒船?」只聽歐陽鋒又道:「咱們再等片刻,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,你先下小艇去,千萬小心,別讓老叫化知覺。我到這裏來點火。」歐陽克道:「那些姬人和蛇夫怎麼安排?」歐陽鋒冷冷地道:「臭叫化是一代武學大師,總得有些人殉葬,才合他身分。」

  兩人說著即行動手,拔去桶上木塞,洪七公只覺油氣沖鼻,原來桶裏盛的都是桐油菜油。歐陽叔侄又從木箱裏取出一包包硫磺,將木柴架在上面,大袋木屑、刨花,也都倒了出來。過不多時,艙中油已沒脛,兩人轉身走出,只聽歐陽克笑道:「叔叔,再過一個時辰,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,世上知曉《九陰真經》的,就只你老人家一個啦。」歐陽鋒道:「不,有兩個。難道我不傳你麼?還有個黃藥師,也知真經,咱們日後想個什麼法兒,俟機送他歸天。」歐陽克大喜,說道:「叔叔,咱們去把經文用油紙、油布包好,外面再熔了白蠟澆上,免得讓海水浸壞了。」兩人出去,反手帶上了艙門。

  洪七公驚怒交集,若不是鬼使神差地下艙偷酒,怎能知曉這二人的毒計?烈火驟發,大海之上,又怎能逃脫劫難?聽得二人走遠,悄悄摸出,回到自己艙中,見郭靖已經躺在床上睡著,正想叫醒他共商應付之策,忽聽門外微微一響,知歐陽鋒來察看自己有否睡熟,便大聲叫道:「好酒啊好酒!再來十壺!」

  歐陽鋒一怔,心想老叫化還在飲酒,只聽洪七公又叫:「老毒物,你我再拆一千招,分個高下。唔,唔,好小子,行行!」歐陽鋒站了一陣,聽他胡言亂語,前後不貫,才知是說夢話,心道:「臭叫化死到臨頭,還在夢中喝酒打架。」

  洪七公嘴裏瞎說八道,側耳傾聽艙外的動靜,歐陽鋒輕功雖高,但走向左舷的腳步聲仍讓他聽了出來。他湊到郭靖的耳邊,輕推他肩膀,低聲道:「靖兒!」郭靖驚醒,「嗯」了一聲。洪七公道:「你跟著我行事,別問原因。現下悄悄出去,別讓人瞧見。」

  郭靖一骨碌爬起。洪七公緩緩推開艙門,一拉郭靖衣袖,走向右舷。他怕給歐陽鋒發覺,不敢徑往後梢,左手攀住船邊,右手向郭靖招了招,身子掛到了船外。郭靖心中奇怪,不敢出聲相詢,也如他一般掛了出去。洪七公十指抓住船邊,慢慢往下遊動,眼注郭靖,只怕船邊滑溜,他失手跌入海中,可就會發出聲響。

  船邊本就油漆光滑,再加上一來濡濕,二來向內傾側,三來正在波濤之中起伏晃動,如此向下遊動,實非易事。幸好郭靖曾跟馬鈺日夜上落懸崖,近來功力又已大進,手指抓住船邊的鐵釘木材,或是插入船身上填塞裂縫的油灰絲筋之中,竟穩穩地溜下。洪七公半身入水,慢慢摸向後梢,郭靖緊跟在後。

  洪七公到了船梢,果見船後用繩索系著一艘小艇,對郭靖道:「上小艇去!」手一松,身子已與大船分離。那船行駛正快,向前一沖,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邊,翻身入艇,悄無聲息,等到郭靖也入艇來,說道:「割斷繩索。」

  郭靖拔出金刀一劃,割斷了艇頭的系索,那小艇登時在海中亂兜圈子。洪七公扳槳穩住,只見大船漸漸沒入前面黑暗之中。突然間大船船尾火光一閃,歐陽鋒手中提燈,大叫了一聲,發現小艇已自不見,喊聲中又憤怒,又驚懼。洪七公氣吐丹田,縱聲長笑。

  忽然間右舷處一艘輕舟衝浪而至,迅速異常地靠向大船,洪七公奇道:「咦,那是什麼船?」語聲未畢,只見半空中兩頭白雕撲將下來,在大船的主帆邊盤旋來去。輕舟中一個白衣人影一晃,已躍上大船。星光熹微中遙見那人頭頂心束髮金環閃了兩閃,郭靖低聲驚呼:「蓉兒!」

  這輕舟中來的正是黃蓉。她將離桃花島時見到小紅馬在林中奔馳來去,忽地想起:「海中馬匹無用,那對白雕卻可助我找尋靖哥哥。」吹唇作聲,召來了白雕。雕眼最是銳敏,飛行又極迅捷,在這茫茫大海之中,居然發見了郭靖的坐船。黃蓉在雕足上見到郭靖寫的「有難」二字,又驚又喜,駕船由雙雕高飛引路,鼓足了風帆趕來,但終究遲了一步,洪七公與郭靖已然離船。

 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「有難」二字,只怕遲了相救不及,見雙雕在大船頂上盤旋,等不及兩船靠攏,相距不遠,便手提蛾眉鋼刺,躍上大船,正見歐陽克猶如熱鍋上螞蟻般團團亂轉。黃蓉喝道:「郭靖呢?你把他怎麼了?」

  歐陽鋒已在艙底生了火,卻發現船尾小艇影蹤全無,不禁連珠價叫苦,只聽得洪七公的笑聲遠遠傳來,心想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,正自惶急無計,忽然見到黃蓉的輕舟,急忙搶出,叫道:「快上那船!」那輕舟上的啞巴船夫個個是奸惡之徒,當黃蓉在船之時,受她威懾,不敢不聽差遣,一見她離船,正天賜良機,立即轉舵揚帆,遠遠逃開。

  洪七公與郭靖望見黃蓉躍上大船,就在此時,大船後梢已冒起火頭。郭靖尚未明白,驚叫:「火,火!」洪七公道:「不錯,老毒物放火燒船,要燒死咱爺兒倆!」郭靖一呆,忙道:「快去救蓉兒。」洪七公道:「劃近去!」郭靖猛力扳槳。那大船轉舵追趕輕舟,與小艇也漸靠近,甲板上男女亂躥亂闖,一片喧擾之聲。洪七公大聲叫道:「蓉兒,我和靖兒都在這兒,游水過來!遊過來!」大海中波濤洶湧,又在黑夜,游水本極危險,但洪七公知道黃蓉水性甚好,事在緊急,不得不冒此險。

  黃蓉聽到師父聲音,心中大喜,不再理會歐陽鋒叔侄,轉身奔向船舷,縱身往海中躍去。突覺手腕上一緊,身子本已躍出,卻又給硬生生拉回,黃蓉大驚回頭,見抓住自己左腕的正是歐陽鋒,大叫:「放開我!」右手蛾眉鋼刺向他戳去。歐陽鋒左手在她腕上一敲,黃蓉五指酸麻,鋼刺拿控不住,脫手落入大海。歐陽鋒眼見那輕舟駛得遠了,再也追趕不上,座船大火沖天,船面上帆飛檣舞,亂成一團,轉眼就要沉沒,眼下唯一救星是洪七公掌握中的那艘小艇,高聲叫道:「臭叫化,黃姑娘在我這裏,你瞧見了麼?」雙手挺起,將黃蓉舉在半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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