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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九陰假經(2)


  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,口裏大聲唱著乞兒討錢的「蓮花落」,神態得意,心中卻大為發愁:「在這桅杆之上又躲得幾時?縱使老毒物不砍倒桅杆,只要蛇陣不撤,就不能下去,他爺兒倆在下面飲酒睡覺,我爺兒倆卻在這裏喝風撒尿!不錯!」他一想到撒尿,立時拉開褲子,往下直撒下去,口中還叫:「靖兒,淋尿給直娘賊喝個飽。」郭靖是小孩性子,正合心意,跟著師父大叫:「請啊,請啊!」師徒二人同時向下射尿。

  歐陽鋒躍開數步,他身法快捷,洪郭二人的尿自然淋不到他。歐陽克一怔之際,臉上頸中卻已濺著了數點。他最是愛潔,勃然大怒。洪七公取出火折,打著了火,撕下一塊帆布,點著了火,一團烈火向下擲去。歐陽克大叫:「快撤蛇陣!」木笛聲中,蛇群緩緩後撤,但桅杆下已有數十條蝮蛇為火燒到。這些蝮蛇毒性猛烈,但生性極怕火焰,痛得亂翻亂滾,張口互咬,眾蛇夫約束不住。

  洪七公和郭靖見諸人大為忙亂,樂得哈哈大笑。郭靖心想:「倘若周大哥在此,必定更加高興。唉!他絕世武功,卻喪生于大海之中。黃島主和老毒物這般本事,周大哥的尿卻能淋到他二人頭上,我和師父的尿便淋不到老毒物了。」

  過了兩個時辰,天色全黑。歐陽鋒命船上眾人都坐在甲板上歡呼暢飲,酒氣肉香,一陣陣沖上。歐陽鋒這記攻勢絕招當真厲害,洪七公是極饞之人,如何抵受得了?片刻之間,就把背上葫蘆裏盛的酒都喝幹了。當晚兩人輪流守夜,但見甲板上數十人手執燈籠火把,押著蛇群團團圍住桅杆,無隙可乘,身上火折也已燃盡。洪七公把歐陽鋒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,還憑空捏造無數醜事,加油添醬,罵得惡毒異常。歐陽鋒卻在艙中始終不出。洪七公罵到後來,已無新意,唇疲舌倦,也就合眼睡了。

  次日清晨,歐陽鋒派人在桅杆下大叫:「洪幫主、郭小爺,歐陽老爺整治了上等酒席,請兩位下來飲用。」洪七公叫道:「你叫歐陽鋒來,咱們請他吃尿。」過不多時,桅杆下開了一桌酒席,飯菜熱騰騰地直冒熱氣。席邊放了兩張坐椅,似是專等洪郭二人下來食用。洪七公幾次想要溜下桅杆去搶奪,但想酒食之中定有毒藥,只得強自忍耐,無可奈何之餘,又是「直娘賊,狗廝鳥」地胡罵一通。

  到得第三日上,兩人又餓又渴,頭腦發暈。洪七公道:「但教我那個女徒兒在此,她聰明伶俐,定有對付老毒物的法子。咱爺兒倆可只有乾瞪眼、流饞涎的份兒。」郭靖歎了口氣。挨到將近午時,陽光正烈,突見遠處有兩點白影。他只當是白雲,也不以為意,哪知白影移近甚速,越飛越大,啾啾啼鳴,卻是兩頭白雕。

  郭靖大喜,運起內力,連聲長嘯。兩頭白雕飛到船頂,打了兩個盤旋,俯衝下來,停在郭靖肩上,正是他在大漠中養伏了的那兩頭猛禽。郭靖喜道:「師父,莫非蓉兒也乘了船出來?」洪七公道:「那妙極了。只可惜雕兒太小,負不起咱師徒二人。咱們困在這裏無計可施,你快叫她來作個計較。」郭靖拔出金刀,割了兩塊五寸見方的船帆,用刀尖在布上劃了「有難」兩字,下角劃了一個葫蘆的圖形,每只白雕腳上縛了一塊,對白雕說道:「快快飛回,領蓉姑娘來此。」兩頭白雕在郭靖身上挨擠了一陣,齊聲長鳴,振翼高飛,在空中盤旋一轉,向西沒入雲中。

  白雕飛走之後不到一個時辰,歐陽鋒又在桅杆下布列酒菜,勸誘洪七公與郭靖下來享用。洪七公怒道:「老叫化最愛的就是吃喝,老毒物偏生瞧准了來折磨人。我一生只練外功,抵禦酒菜的定力可就差了點兒。靖兒,咱們下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再上來,好不好?」郭靖道:「白雕既已帶了信去,情勢必能有變。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。」

  洪七公一笑,過了一會,道:「天下味道最不好的東西,你道是什麼?」郭靖道:「我不知道,是什麼?」洪七公道:「有一次我到極北苦寒之地,大雪中餓了八天,松鼠固然找不到,到後來連樹皮也尋不著了。我在雪地泥中亂挖亂掘,忽然掘到了五條活的東西,老叫化幸虧這五條東西救了一命,多挨了一天。第二日就打到了一隻黃狼,飽啖了一頓。」郭靖道:「那五條東西是什麼?」洪七公道:「是蚯蚓,肥得很。生吞下肚,不敢咬嚼。」郭靖想起蚯蚓蠕蠕而動的情狀,不禁一陣噁心。

  洪七公哈哈大笑,盡揀天下最髒最臭的東西來說,要抵禦酒肉香氣。他最後道:「靖兒,現下若有蚯蚓,我也吃了,但有一件最髒最臭之物,老叫化寧可吃自己的腳趾頭,卻也不肯吃它,你道是什麼?」郭靖笑道:「我知道啦,是臭屎!」洪七公搖頭道:「還要髒。」他聽郭靖猜了幾樣,都未猜中,大聲說道:「我對你說,天下最髒的東西,是西毒歐陽鋒身上的爛肉。」郭靖大笑,連說:「對,對!」

  挨到傍晚,實在挨不下去了,郭靖溜下桅杆,揮金刀斬落兩條毒蛇的頭,餘蛇聞到他身上藥氣,紛紛避開。郭靖又追上去再斬死兩條,拿了四條沒頭的死蛇,爬上桅杆,撕下蛇皮和洪七公咬嚼生蛇肉,居然吃得津津有味。歐陽克站在蛇群之中,笑道:「洪伯父、郭世兄,家叔但求郭世兄寫出《九陰真經》來一觀,別無他意。」洪七公低聲怒駡:「直娘賊,就是不安好心!」急怒之中,忽生奇策,臉上不動聲色,朗聲罵道:「小賊種,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詭計,認輸便了。快拿酒肉來吃,明天再說。」歐陽克大喜,知他言出如山,當即撤去蛇陣。洪七公和郭靖溜下桅杆,走進艙中。歐陽克命人整治精美菜肴,送進船艙。洪七公關

  上艙門,咕嘟咕嘟喝了半壺酒,撕了半隻雞便咬。郭靖低聲道:「這次酒菜裏沒毒麼?」洪七公道:「傻小子,那廝鳥要你寫經與他,怎能害你性命?快吃得飽飽的,咱們另有計較。」郭靖心想不錯,一口氣扒了四大碗飯。

  洪七公酒酣飯飽,伸袖抹了嘴上油膩,湊到郭靖耳邊輕輕道:「老毒物要《九陰真經》,你寫一部九陰假經與他。」郭靖不解,低聲問道:「九陰假經?」洪七公笑道:「是啊。《九陰真經》到底是怎樣,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,黃藥師手中雖有真經,也決不會借給他去核對真假。下卷的頭上幾句他侄兒或許背得出,你別寫錯。他見頭上的不錯,以為後面的也必不錯,你偏偏將後面的經文亂改一氣,叫他照著練功,那就練一百年也只練成個屁!」郭靖心中一樂,暗道:「這一著真損,老毒物要上大當。」但轉念一想,說道:「歐陽鋒武學湛深,又機警狡猾,弟子胡書亂寫,必定讓他識破,這便如何?」

  洪七公道:「你可要寫得似是而非,三句真話,夾半句假話,逢到練功的秘訣,卻給他增增減減,經上說一的,你給他改成九,說九的改成一,二變八,三變七,四變六,五變十,倒轉來也照改,老毒物再機靈,也決不能瞧出來。我寧可七日七夜不飲酒不吃飯,也要瞧瞧他老毒物練九陰假經的模樣。」說到這裏,不覺吃吃地笑了出來。郭靖笑道:「他若照著假經練功,不但虛耗時日,勞而無功,只怕反而身子受害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竄改,只要他起了絲毫疑心,那就大事不成了。」又道:「那下卷經文的前幾頁,歐陽克這小畜生在桃花島上讀了或許還記得,那就不可多改。然而稍稍加上幾個錯字,諒那小畜生也分辨不出。」

  郭靖默想真經的經文,思忖何處可以顛倒黑白,淆亂是非,何處又可以改靜成動,移上作下,那也不是要他自作文章,只不過依照師父所傳訣竅,將經文倒亂一番而已,上變為下、下改為上、前變後、後變前、胸變腹、手變腳、天變地,照式而改,第二遍再寫也不會錯了。經中說「手心向天」,可以改成「腳底向天」,「腳踏實地」不妨改成為「手撐實地」,經中說是「氣凝丹田」,大可改成「氣凝胸口」,想到得意之處,不禁歎了一口長氣,心道:「這般捉弄人的事,蓉兒和周大哥都最喜愛,只可惜一則生離,一則死別,蓉兒尚有重聚之日,周大哥卻永遠聽不到我這促狹之事了。」

  次日早晨,洪七公大聲對歐陽克道:「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,《九陰真經》就放在面前,也不屑瞧它一眼。只有不成才的廝鳥,自己功夫不成,才巴巴地想偷什麼真金真銀,王重陽與黃藥師當年得了真經,又何嘗去練經中功夫?做人有沒出息,是不是英雄好漢,分別就在於此。對你狗叔父說,真經就寫與他,叫他去閉門苦練,練成後再來跟老叫化打架。真經自然是好東西,可是我就偏偏不放在眼裏。瞧他得了真經,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。他去苦練《九陰真經》上的武功,本門功夫自然便荒廢了,一加一減,到頭來還不是跟老叫化半斤八兩?這叫做脫褲子放屁,多此一舉。」

  歐陽鋒站在艙門之側,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,心中大喜,暗想:「老叫化向來自負,果然不錯,正因如此,才答允把經給我,否則以他寧死不屈的性兒,蛇陣雖毒,肚子雖餓,他吃吃生蛇,也可挨得下去,卻也難以逼得他就範。」

  歐陽克道:「洪伯父此言錯矣!家叔武功已至化境,洪伯父如此本領,卻也贏不了家叔一招半式,他又何必再學《九陰真經》?家叔常對小侄言道,他深信《九陰真經》浪得虛名,嘩眾欺人,否則王重陽當年得了《九陰真經》,為什麼又不見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武功顯示出來?
家叔發願要指出經中的虛妄浮誇之處,好叫天下武學之士盡皆知曉,這真經有名無實,謬誤極多,不必拼了命去爭奪。這豈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舉麼?」

  洪七公哈哈大笑,道:「你瞎吹什麼牛皮!靖兒,把經文默寫給他瞧。倘若老毒物真能指得出《九陰真經》中有一兩個錯處,老叫化給他磕頭。」

  郭靖應聲而出。歐陽克將他帶到大艙之中,取出紙筆,自己在旁研墨,供他默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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