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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雙手互搏(2)


  「黃夫人道:『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,從頭至尾背得出,我們江南的孩童,十有八九都曾熟讀。你若不信,我背給你聽聽。』說了這幾句話,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。我對著經書瞧去,果真一字不錯。我全身都冷了,如墮冰窖。黃夫人又道:『任你從哪一頁中間抽出來問我,只要你提個頭,我諒來也還背得出。』我依言從中抽了幾段問她,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,更沒半點窒滯。黃老邪哈哈大笑。我怒從心起,把那部書的封面撕了下來,撕得粉碎,正要撕下面各頁,忽見黃老邪神色有異,心想此人詭計多端,莫要上了他的當,便住手不撕了。

  「黃老邪忽道:『老頑童,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,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吧。』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,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,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,當時我心中煩惱異常,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,如何能夠要他?只謝了他幾句,便回到家鄉去閉門習武。料想定是歐陽鋒將經書掉了包去,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,決心苦練五年,練成幾門厲害功夫,再到西域去找西毒,定要打得他爬不起身,逼他掉還經書。我師哥交下來的東西,老頑童看管不住,怎對得住師哥?」

  郭靖道:「這西毒如此奸猾,那是非跟他算賬不可的。但你和馬道長、丘道長他們一起去,聲勢不是大得多麼?」周伯通道:「唉,只怪我好勝心盛,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,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,總有人瞧得出這件事裏的破綻。過了年餘,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,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《九陰真經》,練就了幾項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,到處為非作歹。起初我還不相信,但這話越傳越盛。又過一年,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,說他訪得實在,《九陰真經》的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。我聽了很是生氣,說道:『黃藥師不夠朋友!』丘處機問我:『師叔,怎麼說黃藥師不夠朋友?』我道:『他去跟西毒索書,事先不對我說,要了書之後,就算不還我,也該向我知會一聲。』」

  郭靖道:「黃島主奪來經書之後,或許本是想還給你的,卻讓他不長進的徒兒偷去了,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,連另外四個無辜的弟子都給他打斷腿骨,逐出師門。」

  周伯通不住搖頭,說道:「你和我一樣老實,這件事要是撞在你手裏,你也必定受了騙還不知道。那日丘處機跟我說了一陣子話,研討了幾日武功,才別我離去。過了兩個月,他又來瞧我。這次他訪出陳玄風、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,在練『九陰白骨爪』與『摧心掌』兩門邪惡武功。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,才知道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並非自歐陽鋒那裏奪來,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。」

  郭靖奇道:「難道當日黃夫人掉了包去,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?」周伯通道:「這一著我早防到的。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,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。她不會武功,手腳再快,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。她不是掉包,她是硬生生地記了去啊!」

  郭靖不懂,問道:「怎麼記了去?」周伯通道:「兄弟,你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?」郭靖道:「容易的,大概三四十遍;倘若又難又長的,那麼七八十遍、一百遍也說不定。就算一百多遍,也未必准背得出。」周伯通道:「是啊,說到資質,你確是不算聰明的了。」郭靖道:「兄弟天資魯鈍,不論讀書習武,進境都慢得很。」周伯通歎道:「讀書的事你不大懂,咱們只說學武。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,只怕總得教上幾十遍,你才學會吧?」郭靖臉現慚色,說道:「正是。」又道:「有時學會了,卻記不住;有時候記倒是記住了,偏偏又不會使。」

  周伯通道:「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,立時就能記住。」郭靖叫道:「一點兒不錯!黃島主的女兒就這樣。洪恩師教她武藝,至多只教兩遍,從來不教第三遍。」周伯通緩緩道:「這個姑娘如此聰明,可別像她母親那樣,年紀輕輕就染上了人人難逃的瘟疫。那日黃夫人借了我經書去看,只看了兩遍,可是她已一字不漏地記住啦。她和我一分手,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。」郭靖不禁駭然,隔了半晌才道:「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,卻能從頭至尾地記住,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?」

  周伯通道:「這就叫做過目不忘啦!只怕你那小朋友黃姑娘也能。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,又驚又愧,約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會商。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。丘處機道:『那黑風雙煞就算武功高強,也未必勝得了全真門下弟子。他們是您晚輩,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,莫讓江湖上英雄說您以大壓小。』我一想不錯,當下命處機、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,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,以防雙煞漏網。」

  郭靖點頭道:「全真七子一齊出馬,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。」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。周伯通道:「哪知處機、處一趕到河南,雙煞卻已影蹤不見,他們一打聽,才知黑風雙煞練那邪門武功,傷害無辜,中原豪傑看不過眼,跟他們為難,他們對付不了,逃得不知去向。他們逃走之前,還害死了幾條好漢。」

  郭靖問道:「你們找不到黑風雙煞,那怎麼辦?」

  周伯通道:「找不到黑風雙煞,當然得去找黃老邪。我也不帶丘處機他們,獨自到了桃花島上,責問於他。黃老邪道:『不通兄,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。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,我幾時瞧過了?我看過的《九陰真經》,是內人筆錄的,可不是你的經書。』我聽他強辭奪理,自然大發脾氣,三言兩語,跟他說僵了,要找他夫人評理。他臉現苦笑,說道:『內人死了,你再也找她不到了。』我大吃一驚,出言安慰。黃老邪冷笑道:『不通兄,你也不必假惺惺了,若不是你炫誇什麼狗屁真經,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。』我道:『什麼?』他不答話,滿臉怒容地望著我,忽然眼中流下淚來,過了半晌,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。

  「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,記下了經文。黃藥師自負得緊,他說重陽真人得了真經不練,他黃藥師倘若照練,豈非遠遠不如我師哥,因此他也不練,只不過要想通真經中一大段古裏古怪的話的含義,不料卻給陳玄風與梅超風偷去了下卷。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,再想把經文下卷默寫出來。她對經文本來毫不明白,當日一時硬記,默了下來,到那時事隔已久,中間又讀了不少詩詞閒書,怎麼還記得起?那時她懷孕已八月有餘,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,寫下了七八千字,卻已無法完整,心智耗竭,忽爾流產,生下了一個女嬰,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。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,精通醫藥,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。

  「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,這時愛妻逝世,心智失常,痛哭失聲,淚流滿臉,對我胡言亂語一番。他浙江口音,把我周伯通叫作周『不通』,我念他新喪妻子,也不跟他計較,只笑了一笑,說道:『你是習武之人,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麼重,也不怕人笑話?』他道:『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。』我道:『你死了夫人,正好專心練功,若是換了我啊,那正求之不得!老婆死得越早越好。恭喜,恭喜!』」

  郭靖「啊喲」一聲,道:「你怎麼說這話?」周伯通雙眼一翻,道:「這是我的真心言語。有什麼說不得的?可是黃老邪一聽,忽然大怒,發掌向我劈來,我二人就動上手。這一架打下來,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。」

  郭靖道:「你輸給他啦?」周伯通笑道:「若是我勝,也不在這裏了。他打斷了我兩條腿,逼我把《九陰真經》的下卷拿出來,說要火化了祭他夫人。我把經書藏在洞內,自己坐在洞口守住,只要他用強搶奪,我就把經書毀了。他道:『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。』我道:『咱們就試試!』

  「這麼一耗,就對耗了一十五年。這人自負得緊,並不餓我逼我,當然更不會在飲食之中下毒,只千方百計地誘我出洞。我出洞大便小便,他也不乘虛而入,占這個臭便宜。有時我假裝大便了一個時辰,他心癢難搔,居然也沉得住氣。」說著哈哈大笑。

  郭靖聽了也覺有趣,這位把兄竟在這種事上也跟人鬥勁。

  周伯通道:「一十五年來,他用盡了心智,始終奈何我不得。但昨晚我卻遭逢大險,若不是兄弟你忽來助我,這經書已到了黃老邪手中了。唉,黃老邪這一曲《碧海潮生曲》我本來聽過的,也不放在心上,哪知他忽在其中加入不少古怪花招,我一個不防,險些著了他道兒,好兄弟,這可要多謝你了。」

  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,心頭思潮起伏,問道:「大哥,今後你待怎樣?」周伯通笑道:「我跟他耗下去啊,瞧黃老邪長壽呢還是我多活幾年。剛才我跟你說過黃裳的故事,他壽命長過所有的敵人,那便贏了。」郭靖心想這總不是法子,但自己也不知該怎樣出洞離島,又問:「馬道長他們怎不來救你?」周伯通道:「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,就是知道,這島上樹木山石古裏古怪,若非黃老邪有心放入進內,旁人休想能深入桃花島腹地。再說,他們就是來救,我也是不去的,跟黃老邪這場比試還沒了結呢。」

  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話,覺得此人年紀雖然不小,卻滿腔童心,說話天真爛漫,沒半點機心,言談間甚是投緣。只是思念黃蓉,不知怎樣才找得到她。

  到紅日臨空,啞僕又送飯菜來,用過飯後,周伯通道:「我在桃花島上耗了一十五年,時光可沒白費。我在這洞裏沒事分心,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,總得二十五年時光。不過一人悶練,雖然自知大有進境,苦在沒人拆招,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。」

  郭靖奇道:「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?」周伯通道:「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,左手是老頑童。右手一掌打過去,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,就這樣打了起來。」說著當真雙手出招,左攻右守,打得甚是激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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