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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(6)


  陸乘風接住白紙,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。陸冠英從莊丁手裏接過火把,湊近去讓父親看字。陸乘風一瞥之下,見兩張紙上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,卻是黃藥師的親筆,十多年不見,師父的字跡更加遒勁挺拔,第一頁上右首寫著題目,是「旋風掃葉腿法」六字。陸乘風知道「旋風掃葉腿」與「桃華落英掌」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,六個弟子無一得傳,如果昔日得著,不知道有多歡喜,現下自己雖已不能再練,但可轉授兒子,仍是師父厚恩,恭恭敬敬地放入懷內,躬身拜謝。

  黃藥師道:「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,招數雖是一樣,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。你每日依照功訣打坐練氣,如進境得快,五六年後,便可不用扶杖行走。」陸乘風又悲又喜,百感交集。黃藥師又道:「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,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,不過照著我這功訣去做,跟常人一般尋常行走卻是不難,唉……」他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,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,近年來潛心創出這「旋風掃葉腿」的內功秘訣,想去傳給四名弟子,好讓他們能修習下盤的內功之後,得以回復行走。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,雖內心後悔,口上卻不肯說,因此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創,仍是用上一個全不相干的舊名,不肯稍露認錯補過之意;過了片刻,又道:「你把曲師哥和兩個師弟都去找來,把這功訣傳給他們吧。」陸乘風答應一聲:「是。」又道:「曲師哥和馮師弟的行蹤,弟子一直沒能打聽到。武師弟已去世多年了。」

  黃藥師心裏一痛,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,她瞧不見倒也罷了,旁人無不心中惴惴。黃藥師冷然道:「超風,你作了大惡,也吃了大苦。以後你就住在陸師弟這莊上,讓他好好奉養你。」梅超風與陸乘風齊聲答應。

  黃藥師道:「超風,可惜你眼睛壞了,只要你今後不再作惡,黃老邪的弟子,諒來也不大有人敢跟你為難。」這一句話,是正式當眾宣佈讓梅超風回歸師門。梅超風大喜,感激之下,哭了出來。陸冠英道:「梅師伯,請你進莊,洗了臉吃些點心,我請我母親招呼你。」扶著梅超風進莊。

  陸乘風道:「師父,也請你老人家到莊裏休息一會吧!」黃藥師道:「不忙!」他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過,看到郭靖時稍一停留,問道:「你叫郭靖?」

  郭靖忙上前拜倒,說道:「晚輩郭靖參見黃前輩。」黃藥師道:「我的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?你本事可不小哇!」郭靖聽他語意不善,心中一凜,說道:「那時弟子年幼無知,給陳前輩擒住了,慌亂之中,失手傷了他。」

  黃藥師哼了一聲,冷冷地道:「陳玄風雖是我門叛徒,自有我門中人殺他。桃花島的門人能叫外人殺的麼?」郭靖無言可答。

  黃蓉忙道:「爹爹,那時候他只有六歲,又懂得什麼了?」黃藥師猶如不聞,又道:「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,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掌傳給了你十五掌,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。要不然,總是你花言巧語,哄得老叫化喜歡了你。你用老叫化所傳的本事,打敗了我門下弟子,哼哼,下次老叫化見了我,還不有得他說嘴的麼?」

  黃蓉笑道:「爹,花言巧語倒是有的,不過不是他,是我。他是老實頭,你別凶霸霸的嚇壞了他。」

  黃藥師喪妻之後,與女兒相依為命,對她寵愛無比,因之把她慣得甚是嬌縱,毫無規矩,那日給父親責駡幾句,竟便離家出走。黃藥師本來料想愛女流落江湖,必定憔悴苦楚,哪知一見之下,卻嬌豔猶勝往昔。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,處處回護於他,反而與老父生分了,心中頗有妒意,對郭靖更是有氣,不理女兒,對郭靖道:「老叫化教你本事,讓你來打敗梅超風,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,個個弟子都不爭氣……」

  黃蓉忙道:「爹,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?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,掌法上僥倖占了些便宜,有什麼希罕?爹爹,那日在燕京城裏,他給梅師姊抓住了當馬騎,要東便東,要西便西,那才叫狼狽呢。可惜你沒見到,老叫化還不是半點也沒法子。」那時郭靖尚未跟洪七公學藝,自拉扯不到他身上,但黃蓉只盼父親消氣,撒嬌胡說,又道:「你倒教他綁上眼睛,跟梅師姊比劃比劃看。女兒給你出這口氣。」縱身出去,叫道:「來來,我用爹爹所傳最尋常的功夫,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。」她知郭靖的功夫跟自己不相上下,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,打個平手,爹爹的氣也就消了。

 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,見黃藥師未加阻攔,說道:「我向來打你不過,就再讓你揍幾拳吧。」走到黃蓉身前。黃蓉喝道:「看招!」纖手橫劈,颼颼風響,正是桃華落英掌法中的「雨急風狂」。郭靖便以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,但他愛惜黃蓉之極,哪肯使出全力?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,講到招數繁複奇幻,豈是桃華落英掌法之比,只拆了數招,身上連中數掌。黃蓉要消父親之氣,這幾掌還是打得真重,心知郭靖筋骨強壯,這幾下還能受得了,高聲叫道:「你還不服輸?」口中說著,手卻不停。

  黃藥師鐵青了臉,冷笑道:「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看?」也不見他身子晃動,忽地已然欺近,雙手分別抓住了兩人後領向左右擲出。雖同樣一擲,勁道卻大有不同,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,擲郭靖的右手卻運力甚強,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。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,只覺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,但腳跟一著地,立時牢牢釘住,竟沒摔倒。

  他要是一跤摔得口腫面青,半天爬不起來,倒也罷了。這樣一來,黃藥師雖然暗贊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,怒氣反而更熾,喝道:「我沒弟子,只好自己來接你幾掌。」

  郭靖忙躬身道:「晚輩就有天大膽子,也不敢和前輩過招。」

  黃藥師冷笑道:「哼,和我過招?你這小子配麼?我站在這裏不動,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地向我身上招呼,只要引得我稍有閃避,舉手擋格,就算是我栽了,好不好?」郭靖道:「晚輩不敢。」黃藥師道:「不敢也要你敢。」

  郭靖心想:「到了這步田地,不動手萬萬不行,只好打他幾掌。他不過是要借力打力,將我反震出去,我摔幾跤又有什麼?」

  黃藥師見他尚自遲疑,但臉上已有躍躍欲試之色,說道:「快動手,你不出招,我可要打你了。」郭靖道:「既是前輩有命,晚輩不敢不遵。」運起勢子,蹲身屈臂,畫圈擊出一掌,又是練得最熟的那招「亢龍有悔」。他既擔心真的傷了黃藥師,也怕若用全力,回擊之勁也必奇大,是以只使了四成力,六成力留作餘力。這一掌打到黃藥師胸口,突覺他身上滑不留手,猶如塗滿了油一般,手掌一滑,便溜了開去。

  黃藥師道:「幹嗎?瞧我不起麼?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晚輩不敢。」那第二掌「或躍在淵」,卻再也不敢多留勁力,吸一口氣,呼的一響,左掌前探,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,直擊他小腹。黃藥師道:「這才像個樣子。」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,要他掌一著樹,立即使勁,方有摧堅破強之功,這時他依著千練萬試過的法門,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衣緣,立時發勁,不料就在這勁已發出、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,對方小腹突然內陷,只聽得喀的一聲,手腕竟已脫臼。他這掌倘若打空,自無關礙,不過白使了力氣,卻在明明以為擊到了受力之處而發出急勁,著勁的所在忽然變得無影無蹤,待要收勁,哪裏還來得及,只感手上劇痛,忙躍開數尺,一隻手已舉不起來,心中這才想到:「七公教我勁力不可使足,這一下不聽話,可大大糟了!」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,二不還手,身子未動,一招之間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,又佩服,又擔心。

  只聽黃藥師喝道:「你也吃我一掌,叫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,還是我桃花島的掌法厲害。」語聲方畢,掌風已聞。郭靖忍痛縱起,要向旁躲避,哪知黃藥師掌未至,腿先出,一撥一勾,郭靖撲地倒了。黃蓉驚叫:「爹爹別打!」從旁躥過,伏在郭靖身上。黃藥師變掌為抓,一把拿住女兒背心,提了起來,左掌卻直劈下去。

  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,郭靖非死也必重傷,一齊搶過。全金發站得最近,秤桿上的鐵錘徑擊他左手手腕。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,雙手任意揮灑,便將全金發的秤桿與韓小瑩手中長劍奪下,平劍擊秤,噹啷一響,一劍一秤震為四截。

  陸乘風叫道:「師父!……」想出言勸阻,但于師父積威之下,再也不敢接下口去。

  黃蓉哭道:「爹,你如殺了他,我再不見你了。」急步奔向太湖,波的一聲,躍入湖中。黃藥師雖知女兒深通水性,自小就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,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,但太湖水大,畢竟擔心,飛身搶到湖邊,但見一條水線筆直通向湖心。

  黃藥師呆立半晌,回過頭來,見朱聰已為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,當即遷怒于他,冷冷地道:「你們七個人快自殺吧,免得讓我出手時多吃苦頭。」

  柯鎮惡橫過鐵杖,說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,還怕吃苦?」朱聰道:「江南六怪已歸故鄉,今日埋骨五湖,尚有何憾?」六人或執兵刃,或空手戒備,布成了迎敵陣勢。郭靖心想:「六位師父怎是他敵手,只不過枉送了性命,豈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師父?」忙縱身上前,說道:「陳玄風是晚輩殺的,跟我眾位師父無干,我一人給他抵命便了。」隨又想到:「大師父、三師父、七師父都性如烈火,倘若見我喪命,豈肯罷手?必定又起爭鬥,我須獨自了結此事。」挺身向黃藥師昂然說道:「只是晚輩父仇未報,前輩可否寬限一個月,三十天之後,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?」

  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,又記掛著女兒,已無心思再去理他,手一揮,轉身就走。

  眾人不禁愕然,怎麼郭靖只憑這一句話,就輕輕易易地將他打發走了?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,卻見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,已自不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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