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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(4)


  黃蓉靈機一動,縱身躍到柱邊,叫道:「靖哥哥,瞧我!」郭靖連發兩招「利涉大川」、「鴻漸于陸」,將梅超風遠遠逼開,抬頭只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,連打手勢,一時還不明白。黃蓉在柱後一縮身,叫道:「在這裏跟她打。」

  郭靖這才醒悟,回身前躍,到了一根柱子邊上。梅超風五指抓來,郭靖立即縮身柱後,禿的一聲,梅超風五指插入了柱中。她全憑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,柱子固定在地,決無聲息,郭靖在酣戰時陡然間躲到柱後,她哪裏知道?郭靖呼的一掌,從柱後打了出來,只得硬接,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。兩人各自震開數步,她五指才從柱間拔出。梅超風惱怒異常,閃電般撲了過去。只聽得嗤的一聲,郭靖衣襟給扯脫了一截,臂上也為她手爪帶中,幸未受傷,他拆不三招,又向柱後閃去,梅超風大聲怒喝,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。

  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,叫道:「梅前輩,我武功遠不及你,請你手下留情。」眾人眼見郭靖已占上風,他倚柱而鬥,顯已立於不敗之地,如此說法,那是給她面子,要她就此罷手。陸乘風心想:「這般了事,最好不過。」梅超風冷然道:「若憑比試武功,我三招內不能勝你,早該服輸認敗。可是今日並非比武,乃是報仇。我早已輸了給你,但非殺你不可!」一言方畢,雙臂運勁,右手連發三掌,左手連發三掌,都擊在柱子腰心,跟著大喝一聲,雙掌同時推出,喀喇喇一聲響,柱子居中折斷。

  廳上諸人一身武功,見機極快,見她發掌擊柱,已各向外躥出。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後奔出。只聽得震天價一聲大響,大廳塌了半邊,只有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,兩腿為一根巨梁壓住,狂呼救命。完顏康過去抬起梁木,把他拉起,扯扯他的手,乘亂想走。兩人剛轉過身來,背後都是一麻,已不知給誰點中了穴道。

  梅超風全伸貫注在郭靖身上,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,立時跟著撲上。

  這時莊前雲重月暗,眾人方一定神,只見郭梅二人又已鬥在一起。星光熹微之下,兩條人影倏分倏合,掌風呼呼聲中,夾著梅超風運功時骨節格格爆響,比之适才廳上激鬥尤為驚心動魄。郭靖本就不敵,昏黑中更加不利,霎時間連遇險招,見梅超風左腿掃來,當即右足飛起,徑踢她左腿脛骨,只要兩下一碰,她小腿非斷不可。哪知梅超風這一腿乃是虛招,只踢出一半,忽地後躍,左手五指向他腿上抓下。

  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,驚叫道:「留神!」那日他小腿被抓,完顏康使的正是這一下手法。在這一瞬之間,郭靖已驚覺危險,左手猛地穿出,以餘力往梅超風手腕上擋去。這是危急之中變招,招數雖快,勁力不強。梅超風和他手掌相交,立時察覺,左手倏翻,小指、無名指、中指三根已劃上他手背。郭靖右掌呼地擊出。梅超風側身躍開,縱聲長笑。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燒,低頭看時,手背已遭劃傷,三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,陡然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留下的九顆骷髏,六位師父說起她練九陰白骨爪後,手爪上自有劇毒,剛才手臂給她抓到,因沒損肉見血,未受其毒,現下可難逃厄運了,叫道:「蓉兒,我中了毒。」不待黃蓉回答,縱身上去呼呼兩掌,心想只有擒住了她,逼她交出解藥,自己才能活命。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,早已閃開。

 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,盡皆大驚。柯鎮惡鐵杖擺動,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。黃蓉叫道:「梅師姊,你早就輸了,怎麼還打?快拿解藥出來救他。」

  梅超風感到郭靖拳法淩厲,不敢分神答話,心中暗喜:「你越使勁,爪毒越發作得快,今日我就算命喪此地,夫仇總是報了。」

  郭靖這時只覺頭暈目眩,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,左臂更酸軟無力,漸漸不欲傷敵,這正是毒發之象,若不是他服過蟒蛇寶血,已然斃命。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,大聲叫道:「靖哥哥,快退開!」拔出蛾眉刺,就要撲向梅超風。

  郭靖聽得她呼叫,精神忽振,左掌拍出,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「突如其來」,但左臂酸麻,去勢緩慢之極。黃蓉、韓寶駒、南希仁、全金發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,卻見郭靖這掌緩緩拍出,她卻不知閃避,一掌正中肩頭,登時摔倒。原來梅超風全仗聽音辨位以鬥,郭靖這招去勢極緩,沒了風聲,無法察知。

  黃蓉一怔,韓、南、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,要將她按住,卻給她雙臂力振,韓寶駒與全金發登即甩開。她跟著回手向南希仁抓去。南希仁著地滾開。梅超風已乘勢躍起,尚未站穩,不提防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,再次撲地跌倒。這一掌又是倏來無聲,難避難擋,只出手緩了,力道不強,雖中在背心要害,她卻未受傷。郭靖打出這兩掌後,神智已感迷糊,身子搖了幾搖,腳步踉蹌,跌了下去,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。黃蓉忙俯身去扶。

  梅超風聽得聲響,人未站起,五指已戳了過去,突覺指上奇痛,立時醒悟,知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,忙使「鯉魚打挺」躍起,只聽得一人叫道:「這個給你!」風聲響處,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。梅超風聽不出是何兵刃,右臂揮出,喀喇一聲,把那物打折在地,卻是一張椅子,剛覺奇怪,只聽風聲激蕩,一件更大的東西又疾飛過來,當即伸出左手抓拿,竟摸到一張桌面,又光又硬,無所措手。原來朱聰先擲出一椅,再藏身于一張紫檀方桌之後,握著兩條桌腿,向她撞去。梅超風飛腳踢開桌子,朱聰早已放脫桌腳,右手前伸,將三件活東西放入了她衣領。

  梅超風突覺胸口幾件冰冷滑膩之物亂鑽蹦跳,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,心道:「這是什麼古怪暗器?還是巫術妖法?」急忙伸手入衣,一把抓住,卻是幾尾金魚,手觸衣襟,一驚更是不小,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不知去向,連那柄匕首和《九陰真經》下卷抄本也蹤跡全無。她心裏一涼,登時不動,呆立當地。原來先前屋柱倒下,壓破了金魚缸,金魚流在地下。朱聰知梅超風知覺極靈,手法又快,遠非彭連虎、裘千仞諸人所及,於是撿起三尾金魚放入她衣中,先讓她吃驚分神,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。他拔開瓷瓶塞子,送到柯鎮惡鼻端,低聲道:「怎樣?」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,一聞藥味,便道:「內服外敷,都是這藥。」

  梅超風聽到話聲,猛地躍起,從空撲至。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,韓寶駒的金龍鞭、全金發的秤桿、南希仁的純鋼扁擔三方同時攻到。梅超風伸手去腰裏取白蟒鞭,只聽風聲颯然,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,只得翻手還招,逼開韓小瑩的長劍。

  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,說道:「給他服一些,敷一些。」順手把梅超風身上掏來的匕首往郭靖懷裏一塞,道:「這原來是你的。」揚起鐵扇,上前夾攻梅超風。七人一別十餘年,只因心中各存有勁敵督促,各自勤修苦練,無不功力大進,這一場惡鬥,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狠了數倍。陸乘風瞧得目眩神駭,心想:「梅超風的武功固淩厲無儔,江南六怪也確是名下無虛。」大叫:「各位罷手,聽在下一言。」但各人劇鬥正酣,卻哪裏住得了手?

  郭靖服藥之後,不多時已神智清明,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,創口雖痛,左臂已可轉動,當即躍起,奔到垓心,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,這時已學到了訣竅,看准空隙,慢慢一掌發出,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,這才突施勁力。這一招「震驚百里」威力奇大,梅超風事先全無朕兆,突然中掌,哪裏支持得住,登時跌倒。郭靖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,叫道:「師父,饒了她罷!」和江南六怪一齊向後躍開。梅超風翻身站起,知道郭靖如此打法,自己眼睛瞎了,萬難抵敵,只有抖起白蟒鞭護身,叫他不能欺近。

  郭靖說道:「我們也不來難為你,你去吧!」梅超風收起銀鞭,說道:「那麼把經書還我,咱們過去的怨仇,就此算數。你如不還,梅超風陰魂不散,死纏到底。這部經書,我早瞧不見啦,要拿去還給我恩師。」江南六怪均想:「她練了《九陰真經》上的陰毒武功,害人不淺,此經如何可以還她?但她說眼睛瞎了,瞧不見經文,倒是實情。」見到她呆呆站在當地,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,朱聰心下不忍,說道:「是這本冊子吧?好,就還了給你。」將手抄本遞過。梅超風忙伸手搶過。

  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,梅超風身後又多了那青袍怪人。他身法好快,各人都沒看清他如何過來,他一伸手,抓住梅超風背心,提了起來,轉眼之間,已沒入了莊外林中。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,給他抓住後竟絲毫不能動彈。眾人待得驚覺,已只見到兩人的背影。各人面面相覷,半晌不語,但聽得湖中波濤拍岸之聲,時作時歇。

  梅超風給那人抓住背心,那人手指同時扣准她背心穴道,登時絲毫動彈不得。那人快步走入樹林深處,將她往地下一擲,森然道:「适才那糟老頭子胡亂咒我死了,你居然還大哭了一場,哭得還真悲傷,心裏還有師父吧?」梅超風一聽,知是師父到了,爬過去抱住他的兩腿,嗚咽道:「師父,師父!謝天謝地,幸好你沒事!」

  黃藥師道:「你還有臉叫我師父?」梅超風哭道:「師父,師父,你答應我一聲,一掌把我打死吧。我只要能再聽到你答應一聲,我立刻死了也開心得很。師父,我真正對你不起,又對不起師母。師父,師父……」伸手上去,抓住了黃藥師的右手,輕輕搖晃。當年她是少女之時,時常這般向師父撒嬌求懇,黃藥師往往答允。霎時間,黃藥師心中感到一陣溫暖,輕聲應道:「嗯!」

  梅超風大喜,不住在地下磕頭,雙手呈上真經抄本,說道:「師父,這本書我一直帶在身邊,我眼睛瞎了,再也瞧不見,一心是要繳還給師父的。」黃藥師接過,放入懷中,緩緩地道:「這部《九陰真經》,害苦的人當真不少。這下卷前面所記的武功,是用來給人破解的,你和玄風不知,當真練了起來,可吃了大苦,就算練成了,也會給後面的武功一一破解打垮。這道理只要研讀上卷,便可領悟。你們練的什麼九陰白骨爪、摧心掌、橫練功夫、白蟒鞭,歸根結底,其實完全無用。倘若有用,玄風又怎會給個小孩兒殺死。」梅超風磕頭道:「是,是!」

  黃藥師道:「你去打敗了老叫化的傳人,便留在陸師弟莊上,不要再行走江湖了。你眼睛壞了,只有給人欺侮。」梅超風聽師父言語中頗有關懷眷顧之意,再也忍耐不住,放聲大哭,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拉住他長袍下擺。

  黃藥師只怕自己心軟,又惹糾紛,應了一聲,說道:「回去吧!」低聲囑咐了幾句,伸手托在她脅下,回到歸雲莊前。

  梅超風給那青衫客抓走,各人盡皆駭然。過了好一會,眾人方始甯定,柯鎮惡道:「小徒與那惡婦相鬥,損了寶莊華廈,好生過意不去。」陸乘風道:「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,使敝莊老小倖免遭劫,在下相謝尚且不及。柯大俠這樣說,未免太見外了。」陸冠英道:「請各位到後廳休息。郭世兄,你創口還痛麼?」郭靖剛答得一句:「沒事啦!」眼前青影飄動,那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莊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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