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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(1)


  五男一女,走進廳來,卻是江南六怪。他們自北南來,離故鄉日近,這天經過太湖,忽有江湖人物上船來殷勤招呼。六怪離鄉已久,不明江南武林現況,也不顯示自己身份,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跟他們對答了幾句。上船來的是歸雲莊統下的張寨主,他奉了陸冠英之命,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,聽得哨探的小嘍囉報知江南六怪形相奇異,身攜兵刃,料想或是莊主等候之人,又忌憚,又厭恨,迎接六人進莊。

  郭靖陡然見到六位師父,大喜過望,搶出去跪倒磕頭,叫道:「大師父、二師父、三師父、四師父、六師父、七師父,你們都來了,真好極啦。」他把六位師父一一叫到,未免囉唆,然語意誠摯,顯是十分欣喜。

  六怪雖惱怒郭靖隨黃蓉而去,但畢竟對他甚是鍾愛,不意在此相逢,心頭一喜,原來的氣惱不由得消了大半。

  韓寶駒罵道:「小子,你那小妖精呢?」韓小瑩眼尖,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,坐在席上,拉了拉韓寶駒衣襟,低聲道:「這些事慢慢再說。」

  陸莊主初時原也以為對頭到了,眼見那六人並非相識之人,韓小瑩與記憶中的梅超風又全然不似,聽郭靖叫他們師父,當即寬心,拱手說道:「在下腿上有病,不能起立,請各位恕罪。」忙命莊客再開一席酒筵。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。陸莊主大喜,道:「在下久聞六俠英名,雖在江南,無由得見,心中仰慕多時。今日會見高賢,幸何如之。」神態著實親熱。那裘千仞卻大剌剌地坐在首席,聽到六怪名字,只微微一笑,自顧飲酒吃菜。

  韓寶駒第一個有氣,問道:「這位是誰?」陸莊主道:「好叫六俠歡喜,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、前輩高人。」六俠吃了一驚。韓小瑩道:「是桃花島黃藥師?」韓寶駒道:「是九指神丐?」陸莊主道:「都不是。這位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。」柯鎮惡驚道:「是裘千仞前輩?」裘千仞仰天大笑,神情甚是得意。

  莊客開了筵席,六怪依次就座。郭靖去眾師父一席共座,拉黃蓉同去時,黃蓉卻笑著搖頭,不肯和六怪同席。

  陸莊主笑道:「我只道郭老弟不會武功,哪知竟是名門弟子,良賈深藏若虛,在下這可走眼了。」郭靖站起身來,說道:「弟子質量愚魯,學不到幾位恩師的高明功夫,這一點點微末功夫,受師父們教誨,實不敢在人前炫示,請莊主恕罪。」六怪聽了兩人對答,知道郭靖懂得謙抑,不自炫露,心下也都歡喜。

  裘千仞道:「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,老夫正有一件大事,能得六俠襄助,那就更好。」陸莊主道:「六位進來時,裘老前輩正在說這件事。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。」裘千仞道:「咱們身在武林,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,救民疾苦。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,宋朝如不知好歹,不肯降順,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。常言道得好:『順天者昌,逆天者亡。』老夫這番南來,就是要聯絡江南豪傑,響應金兵,好叫宋朝眼看內外夾攻,無能為力,就此不戰而降。這件大事一成,且別說功名富貴,單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,已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、不枉了『俠義』二字。」

  此言一出,江南六怪勃然變色,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。全金發坐在兩人之間,雙手分拉他們衣襟,眼色向陸莊主一瞟,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。

 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,忽聽他說出這番話來,不禁大為驚訝,陪笑道:「晚輩雖然不肖,身在草莽,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。金兵既要南下奪我江山,害我百姓,晚輩必當追隨江南豪傑,誓死與之周旋。前輩适才所說,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。」

  裘千仞道:「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淺?相助朝廷抗金,有何好處?最多是個岳武穆,也只落得風波亭慘死。」

  陸莊主驚怒交迸,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,哪知他空負絕藝,為人卻這般無恥,凜然說道:「晚輩即有對頭前來尋仇,本盼老前輩賜予助手,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,晚輩就算頸血濺地,也不敢有勞大駕了,請吧。」雙手一拱,竟立即逐客。

  江南六怪與郭靖、黃蓉聽了,都暗暗佩服。

  裘千仞微笑不語,左手握住酒杯,右手兩指捏著杯口,不住團團旋轉,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揮出,掌緣擊在杯口,托的一聲,一個高約半寸的瓷圈飛了出去,跌落在桌面之上。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,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,原來竟以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。擊碎酒杯不難,但舉掌輕揮,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地切為兩截,功力之深,實堪駭異。

  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,正自沉吟對付之策,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。他一躍離座,站在席前,叫道:「無恥匹夫,你我來見個高下。」

  裘千仞說道:「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,今日正好試試真假,六位一齊上吧。」

  陸莊主知韓寶駒和他武功相差太遠,聽他叫六人同上,正合心意,忙道:「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,對敵一人是六個人,對敵千軍萬馬也只是六個人,向來沒哪一位肯落後的。」朱聰明白了他言中之意,叫道:「好,我六兄弟今日就來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前輩。」手一擺,五怪一齊離座。

  裘千仞站起身來,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,緩步走到廳心,放下椅子,坐了下去,右足架在左足之上,不住搖晃,不動聲色地道:「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。」

  朱聰等都倒抽了口涼氣,均想此人若非有絕頂武功,怎敢如此托大?

  郭靖見過裘千仞諸般古怪本事,心知六位師父當非對手,自己身受師父重恩,豈能不先擋一陣?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即傷,但事到臨頭,決不能自惜其身,急步搶在六怪之前,向裘千仞抱拳說道:「晚輩先向老前輩討教幾招。」

  裘千仞一怔,仰起頭哈哈大笑。說道:「父母養你不易,你這條小命何苦送在此地?」

  柯鎮惡等齊聲叫道:「靖兒走開!」郭靖怕眾師父攔阻,不敢多言,左腿微屈,右手畫個圓圈,呼地一掌推出。這一招正是「降龍十八掌」中的「亢龍有悔」,經過這些時日的不斷苦練,比之洪七公初傳之時,威力之強已大非昔比,但他怕對手了得,拳力只出四成,另有六成力道留作後備,這正是「亢龍有悔」此招的要旨所在。

  裘千仞見韓寶駒躍出之時功夫也不如何高強,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,見他這一掌打來勢道強勁,雙足急點,躍在半空,喀喇一聲,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給郭靖一掌打得破碎。裘千仞落下地來,神色間竟有三分狼狽,怒喝:「小子無禮!」

  郭靖存著忌憚之心,不敢跟著進擊,神態恭謹,說道:「請前輩賜教。」

  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,叫道:「靖哥哥,別跟這糟老頭子客氣!」

  裘千仞成名以來,誰敢當面呼他「糟老頭子」?大怒之下,便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,但轉念想起自己身份,冷笑一聲,先出右手虛引,再發左手摩眉掌,見郭靖側身閃避,引手立時鉤拿回撤,摩眉掌順手搏進,轉身坐盤,右手迅即挑出,已變塌掌。

  黃蓉叫道:「那有什麼稀奇?這是『通臂六合掌』中的『孤雁出群』!」裘千仞這掌法正是「通臂六合掌」,乃從「通臂五行掌」中變化出來。招數雖不奇,他卻已在這掌法上花了數十載寒暑之功。所謂通臂,乃雙臂貫為一勁之意,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縮至右臂,右臂可縮至左臂。郭靖見他右手發出,左手往右手貫勁,左手隨發之時,右手往回帶撤,以增左手之力,雙手確有相互應援、連環不斷之巧,一來見過他諸般奇技,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,心下怯了,不敢還手招架,記得洪七公所教的「悔」字訣和「退」字訣,不住倒退相避。

  裘千仞心道:「這少年一掌碎椅,原來只是力大,武功平常得緊。」隨即「穿掌閃劈」、「撩陰掌」、「跨虎蹬山」,越打越顯精神。黃蓉見郭靖要敗,心中焦急,走近他身邊,只要他一遇險招,立時上前相助。郭靖閃開對方斜身蹬足,見黃蓉臉色有異,大見關切,心神微分,裘千仞得勢不容情,一招「白蛇吐信」,啪的一掌,平平正正地擊中郭靖胸口。黃蓉和江南六怪、陸氏父子齊聲驚呼,心想以他功力之深,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要害,郭靖不死必傷。

  郭靖吃了這掌,也大驚失色,但雙臂振處,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,大惑不解。黃蓉見他突然發楞,以為必是讓這死老頭的掌力震昏了,忙搶上扶住,叫道:「靖哥哥,你怎樣?」心中一急,兩道淚水流了下來。

  郭靖卻道:「沒事!我再試試。」挺起胸膛,走到裘千仞面前,叫道:「你是鐵掌老英雄,再打我一掌。」裘千仞大怒,運勁使力,嘭的一聲,又在郭靖胸口狠擊一掌。郭靖哈哈大笑,叫道:「師父,蓉兒,這老兒武功稀鬆平常。他不打我倒也罷了,打我一掌,卻漏了底。」一語方畢,左臂橫掃,逼到裘千仞的身前,叫道:「你也吃我一掌!」

 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,口中卻說「吃我一掌」,心道:「你臂中套拳,誰不知道?」雙手摟懷,來撞他左臂。哪知郭靖這招「龍戰於野」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,左臂右掌,均可實可虛,非拘一格,見敵人擋他左臂,右掌忽起,也是嘭的一聲,正擊在他右臂連胸之處,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。

  眾人驚叫聲中,門口突然出現了一人,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領,大踏步走進廳來,將他在地下一放,凝然而立,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。

  眾人瞧這人時,只見她長髮披肩,抬頭仰天,正是鐵屍梅超風。

  眾人心頭凜然,見她身後還跟著一人,那人身材高瘦,身穿青色布袍,臉色古怪之極,兩顆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轉動,除此之外,肌肉口鼻,盡皆僵硬如木石,直是一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,令人一見之下,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,人人的目光與這張臉孔相觸,便都不敢再看,立時將頭轉開,心中怦怦亂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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