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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(5)


  完顏康道:「我是大金國欽使,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。只是我給羈留在此,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,這便如何是好?妹子,你幫我去做一件事。」穆念慈道:「什麼?」完顏康道:「你把我項頸裏那顆金印解下來。」

 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,摸著了小印,將系印的絲帶解開。完顏康道:「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,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,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。」穆念慈道:「史丞相?我一個民間女子,史丞相怎肯接見?」

  完顏康笑道:「他見了這金印,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。你對他說,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裏,不能親自去見他。我要他記住一件事: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,決不能相見,拿住了立即斬首。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,務須遵辦。」穆念慈道:「那為什麼?」完顏康道:「這些軍國大事,說了你也不懂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,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。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,和宋朝君臣見了面,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。」穆念慈慍道:「什麼『咱們大金國』?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。你若不說個清楚,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。」完顏康微笑道:「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?」

  穆念慈霍地站起,說道:「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,你是好好的漢人。難道你是真心要做什麼大金國王爺?我只道……只道你……」完顏康道:「怎樣?」穆念慈道:「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,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,只不過等待機會,要給大宋幹辦大事。你,你真的竟然想認賊作父麼?」

  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,喉頭哽住,顯是氣急萬分,當下默然不語。穆念慈又道:「大宋江山給金人占了一大半去,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,欺壓拷打,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再也說不下去,把金印擲在地下,掩面便走。

  完顏康顫聲叫道:「妹子,我錯啦,你回來。」穆念慈停步,回過頭道:「怎樣?」完顏康道:「等我脫難之後,我不再做什麼勞什子的欽使,也不回到金國去了。我跟你到南邊隱居歸農,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。」

  穆念慈歎了口長氣,呆呆不語。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,一往情深,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。完顏康不肯認父,她料來必定另有深意;他出任金國欽使,她又代他設想,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,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,為大宋圖謀驅敵複國。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妄想,這人哪裏是什麼英雄豪傑,直是個賣國求榮的無恥之徒。她想到傷心之處,萬念俱灰。完顏康低聲道:「妹子,怎麼了?」穆念慈不答。完顏康道:「我媽說,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。我還沒能問個清楚,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,我一直心頭嘀咕。這身世大事,總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。」穆念慈心下稍慰,暗想:「他還未明白自己身世,也不能太怪他了。」說道:「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,再也休提。我去找黃家妹子,取了短劍來救你。」

  黃蓉本擬便將短劍還她,但聽了完顏康這番話,氣他為金國謀辦大事,心道:「我爹爹最恨金人,且讓他在這裏關幾天再說。」

  完顏康卻問:「這莊裏的道路極為古怪,你怎認得出?」穆念慈道:「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,卻不知是誰。他們始終不肯露面。」黃蓉心下暗笑:「我跟靖哥哥兩個,又是什麼高人了?」完顏康沉吟片刻,說道:「妹子,下次你再來,怕會給莊中好手發覺。你如真要救我,就去給我找一個人。」穆念慈慍道:「我可不去找什麼死丞相、活丞相。」完顏康道:「不是丞相,是找我師父。」穆念慈「啊」了一聲。

  完顏康道:「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,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『完顏康有難,在太湖西畔歸雲莊』十三個字,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,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迭在一起,迭的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,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。」

  穆念慈愈聽愈奇,問道:「幹什麼啊?」

  完顏康道:「我師父雙眼已盲,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,就會前來救我。因此這些字要刻得深些。」穆念慈道:「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麼?他眼睛怎會盲了?」完顏康道:「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,是我另外一位師父。你放了腰帶之後,不可停留,須得立即離開。我師父脾氣古怪,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,說不定會傷害於你。她武功極高,必能救我脫難。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。」穆念慈道:「你得立個誓,決不能再認賊作父,賣國害民。」完顏康怫然不悅,說道:「我一切弄明白之後,自然會照良心行事。你這時逼我立誓,又有什麼用?你不肯為我去求救,也由得你。」

  穆念慈道:「好!我去給你報信。」從他身上解下腰帶。

  完顏康道:「妹子,你要走了?過來讓我親親。」穆念慈道:「不!」站起來走向門口。完顏康道:「只怕不等師父來救,他們先將我殺了,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。」穆念慈心中一軟,歎了口長氣,走近身去,偎在他懷中,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,忽然斬釘截鐵地道:「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,我也沒法可想,只怨我命苦,惟有死在你的面前。」

  完顏康軟玉在懷,只盼和她溫存一番,說些親熱的言語,就此令她回心轉意,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,正覺她身子顫抖,呼吸漸促,顯是情動,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決絕的話來,只一呆,穆念慈已站起身來,走出門去。

  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,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,輕輕叫道:「前輩既不肯露面,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。」說罷跪在地下,磕了三個頭。只聽得一聲嬌笑,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:「啊喲,這可不敢當!」抬起頭來,繁星在天,花影遍地,哪裏有半個人影?穆念慈好生奇怪,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,但想她怎麼會在此地,又怎識得莊中稀奇古怪的道路?沿路思索,始終不得其解,走出離莊十餘里,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,等到天明,乘了船過得太湖,來到蘇州。

 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,當時叫做平江府。雖比不得京城臨安,卻也是錦繡盈城,花光滿路。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,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鐵蹄下之苦。蘇杭本就富庶,有道是:「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」,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,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,人物之盛,天下諸城莫可與京。

  穆念慈此時于這繁華景象自無心觀賞,找了個隱僻所在,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,撫摸腰帶,想起不久之前,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,只盼他平安無恙,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;更盼他深明大義,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,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系上。癡癡地想了一會,將腰帶系在自己衣衫之內,忍不住心中一蕩:「這條帶子,便如是他的手臂,抱著我的腰一般。」霎時間紅暈滿臉,再也不敢多想。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麵點,見太陽偏西,徑向北郊,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。

  愈走道路愈荒涼,眼見太陽沒入山後,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,不禁惴惴。她離開大道,向山後坳谷中找尋,直到天將全黑,始終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。心下琢磨,且看附近有無人家,最好權且借宿一宵,明天早晨再找。奔上一個山丘,四下眺望,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,心中一喜,拔足奔去。

  走到臨近,見是一座破廟,門楣上破匾寫著「土地廟」三字,輕輕推門,那門砰的一聲,向後便倒,地下灰土飛揚,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。她走進殿去,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。她按住供桌用力撳了兩下,桌子尚喜完好,找些草來拭抹乾淨,再將破門豎起,吃了些乾糧,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,就在供桌上睡倒,心裏一靜,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,既自傷心,又感惋惜,不禁流下淚來,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,心頭又不禁甜絲絲的,這般東思西想,柔腸百轉,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。

  睡到半夜,蒙矓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,一凜之下,坐起身來,聲音更加響了。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,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,皓月之下,千百條青蛇蜿蜓東去,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。過了良久,青蛇才漸稀少,跟著腳步聲響,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杆,押在蛇陣之後。她縮在門後不敢再看,生怕給他們發覺,耳聽得腳步聲過去,再在門縫中張望。此時蛇群過盡,荒郊寂靜無聲,她如在夢寐,真難相信适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。

  緩緩推開破門,四下一望,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,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,才稍寬心,正待回廟,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,模樣甚是詭異。她走近看時,低聲驚呼,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,上一中三下五,不多不少,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。

  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,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,形狀又如此可怖,不禁心中怦怦亂跳。慢慢走近,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,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,手臂微微發抖,剛一摸到,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,這一下全然出乎意料之外,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,伸手力甩,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。她大叫一聲,轉身便逃,奔出三步,才想到全是自己驚惶,不禁失笑,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,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,心想:「他的師父也真古怪,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?」

  放好之後,默祝:「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,立刻去將他救出,命他改邪歸正,從此做個好人。」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、手戴鐵銬、模樣英俊、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,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。她這一驚非小,不敢回頭,右足急點,躍過了骷髏堆,雙掌護胸,這才轉身,她剛轉身,後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。

  穆念慈急轉身子,只見一人儒生打扮,手揮摺扇,神態瀟灑,正是在中都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歐陽克。她驚怒交集,料知不敵,回身就奔。歐陽克卻已轉在她面前,張開雙臂,笑吟吟地等著,她只要再沖幾步,正好撞入他懷裏。穆念慈急收腳步,向左急奔,只逃出數丈,那人又已等在前面。她連換幾個方向,始終擺脫不開。

  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,更是高興,明知伸手就可擒到,偏要盡情戲弄,穆念慈眼見勢危,從腰間拔出柳葉刀,刷刷兩刀,向他迎頭砍去。歐陽克笑道:「啊喲,別動粗!」身子微側,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,左手倏地穿出,已摟住她纖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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