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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(2)


  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,穿著儒生衣巾,手裏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,笑吟吟地拱手。郭黃二人入內坐下,陸冠英卻不敢坐,站在一旁。

  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,全是詩書典籍,幾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,看來皆為古物,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,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,手按劍柄,仰天長籲,神情寂寞。左上角題著一首詞:

  昨夜寒蛩不住鳴。驚回千里夢,已三更。起來獨自繞階行。人悄悄,簾外月朧明。
  白首為功名。舊山松竹老,阻歸程。欲將心事付瑤箏,知音少,弦斷有誰聽?

  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,知道是岳飛所作的《小重山》,又見下款寫著「五湖廢人病中塗鴉」八字,想來這「五湖廢人」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。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,如劍如戟,豈但力透紙背,直欲破紙飛出一般。

  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,問道:「老弟,這幅畫怎樣,請你品題品題。」黃蓉道:「小可斗膽亂說,莊主別怪。」陸莊主道:「老弟但說不妨。」

  黃蓉道:「莊主這幅圖畫,寫出了岳武穆作這首《小重山》詞時壯志難伸、彷徨無計的心情。只不過岳武穆雄心壯志,乃是為國為民,『白首為功名』這一句話,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。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與金人議和,岳飛力持不可,只可惜少人聽他的。『知音少,弦斷有誰聽?』這兩句,據說是指此事而言,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,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。莊主作畫寫字之時,卻似是一腔憤激,滿腔委曲,筆力固然雄健之極,但鋒芒畢露,像是要跟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,只恐與岳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。小可曾聽人說,書畫筆墨若是過求有力,少了圓渾蘊藉之意,似乎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。」

 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,一聲長歎,神色淒然,半晌不語。

  黃蓉見他神情有異,心想:「我這番話可說得直率了,只怕已得罪了他。但爹爹教這首《小重山》和書畫之道時,確是這般解說的。」便道:「小可年幼無知,胡言亂道,還請莊主恕罪。」陸莊主一怔,隨即臉露喜色,歡然道:「黃老弟說哪裏話來?我這番心情,今日才給你看破,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。至於筆墨過於劍拔弩張,更是我改不過來的大毛病。承老弟指教,甚是,甚是。」回頭對兒子道:「快命人整治酒席。」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,道:「不必費神。」陸冠英早出房去了。

  陸莊主道:「老弟鑒賞如此之精,想是家學淵源,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,不知名諱如何稱呼。」黃蓉道:「小可懂得什麼,蒙莊主如此稱許。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,沒沒無名。」陸莊主歎道:「才人不遇,古今同慨。」

  酒筵極盡豐盛,酒後回書房小坐,又談片刻,陸莊主道:「這裏張公、善卷二洞,乃天下奇景,二位不妨在敝處小住數日,慢慢觀賞。天已不早,兩位要休息了吧?」

  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告辭。黃蓉正要出房,猛一抬頭,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,排作八卦形狀,卻又不似尋常的八卦那麼排得整齊,疏疏落落,歪斜不稱。她心下一驚,當下不動聲色,隨著莊丁來到客房之中。

  客房中陳設精雅,兩床相對,枕衾雅潔。莊丁送上香茗後,說道:「二位爺台要什麼,一拉床邊這繩鈴,我們就會過來。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。」說罷退了出去,輕輕掩上了門。黃蓉低聲問道:「你瞧這地方有什麼蹊蹺?他幹嗎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?」郭靖道:「這莊子好大,莊裏的路繞來繞去,也許是怕咱們迷了路。」黃蓉微笑道:「這莊子可造得古怪。

  你瞧這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?」郭靖道:「是個退隱的大官吧?」黃蓉搖頭道:「這人必定會武,而且還是高手,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麼?」郭靖道:「鐵八卦?那是什麼?」黃蓉道:「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。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,我嫌氣悶,練不到一個月便擱下了,真想不到又在這裏見到。」

  郭靖道:「這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,他既不說,咱們只當不知就是。」黃蓉點頭一笑,揮掌向著燭臺虛劈,嗤的一聲,燭火應手而滅。

  郭靖低贊一聲:「好掌法!」問道:「這就是劈空掌麼?」黃蓉笑道:「我就只練到這樣,玩玩還可以,要打人可全無用處。」

  睡到半夜,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,郭靖和黃蓉都驚醒了,側耳聽去,似是有人在吹海螺,過了一陣,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,此起彼和,並非一人,吹螺之人相距甚遠,顯是在招呼應答。黃蓉低聲道:「瞧瞧去。」郭靖道:「別出去惹事吧。」黃蓉道:「誰說惹事了?我是說瞧瞧去。」

  兩人輕輕推開窗子,向外望去,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,還有好些人來來去去,不知忙些什麼。黃蓉抬起頭來,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人蹲在那裏,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,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。等了一陣,眾人都向莊外走去,黃蓉好奇心起,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,見窗外無人,便輕輕躍出,屋頂之人並未知覺。

  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,反向後行,莊中道路東轉西繞,曲曲折折,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幹亭榭全然一模一樣,幾下一轉,哪裏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?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裏,毫不遲疑地疾走,有時眼前明明無路,她在假山裏一鑽,花叢旁一繞,竟又轉到了回廊之中。有時似已到了盡頭,哪知屏風背面、大樹後邊另有幽境。當路大開的月洞門她偏偏不走,卻去推開牆上一扇全無形跡可尋的門戶。

  郭靖愈走愈奇,低聲問道:「蓉兒,這莊子的道路真古怪,你怎認得?」黃蓉打手勢叫他噤聲,又轉了七八個彎,來到後院的圍牆邊。黃蓉察看地勢,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,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,郭靖聽她低聲念著:「震一、屯三、頤五、複七、坤……」更不懂是什麼意思。黃蓉邊數邊行,數到一處停了腳步,說道:「只有這裏可出去,另外地方全有機關。」說著便躍上牆頭,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。黃蓉才道:「這莊子是按著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。這些奇門八卦之術,我爹爹最是拿手。陸莊主難得倒旁人,可難不了我。」言下甚是得意。

  兩人攀上莊後小丘,向東望去,只見一行人高舉燈籠火把,走向湖邊。黃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,兩人展開輕功追去。奔到臨近,伏在一塊岩石之後,湖濱泊著一排漁船,人眾絡繹上船,上船後便即熄去燈火。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,岸上全黑,才悄悄躍出,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,於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,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,艙內一人居中而坐,赫然便是少莊主陸冠英。

  眾船搖出里許,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,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,也吹起海螺。再搖出數裏,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,放眼望去,舟似蟻聚,不計其數,猶如一張大綠紙上濺滿墨點一般。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,大船拋下了錨泊在湖心,十餘艘小船飛也似地從四方過來。郭靖與黃蓉心下納罕,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,低頭瞧那陸冠英卻神定氣閑,不似便要臨敵應戰的模樣。

  過不多時,各船靠近。每艘船上有人先後過來,或一二人、或三四人不等。各人進入大船船艙,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,對他執禮甚恭,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,有的先到反坐在後,有的後至卻坐在上首。只一盞茶工夫,諸人坐定。這些人神情粗豪,舉止剽悍,雖作漁人打扮,但看來個個身負武功,決非尋常以打魚為生的漁夫。

  陸冠英舉手說道:「張大哥,你探聽得怎樣了?」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,說道:「回稟少莊主,金國欽使預定今晚連夜過湖,段指揮使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到。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,一路搜刮,是以來得遲了。」陸冠英道:「他搜刮到了多少?」那漢子道:「每一州縣都有報效,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劫掠,我見他落船時眾親隨抬著二十多箱財物,看來都很沉重。」陸冠英道:「他帶了多少兵馬?」那漢子道:「馬軍二千。過湖的都是步軍,因船隻不夠,落船的約莫是一千名左右。」陸冠英向眾人道:「各位哥哥,大家說怎樣?」

  諸人齊聲道:「願聽少莊主號令。」

  陸冠英雙手向懷裏一抱,說道:「這些民脂民膏,不義之財,打從太湖裏來,不取有違天道。咱們盡數取來,一半俵散給湖濱貧民,另一半各寨分了。」眾人轟然叫好。

  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,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,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。

  陸冠英道:「事不宜遲,馬上動手。張大哥,你帶五條小船,再去哨探。」那瘦子接令出艙。陸冠英跟著分派,誰打先鋒、誰作接應、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、誰取財物、誰擒拿軍官,安排得井井有條。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,适才與他共席時見他斯文有禮,談吐儒雅,便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,哪知竟能領袖群豪,指揮若定。

  陸冠英吩咐已畢,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,座中一人站起身來,冷冷地道:「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,吃吃富商大賈,也就夠啦。這般跟官家大動干戈,咱們在湖裏還耽得下去麼?大金國欽使更加得罪不得。」

  郭靖和黃蓉聽這聲音好熟,凝目看時,原來便是沙通天的弟子,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,不知如何他竟也混在這裏。

  陸冠英臉上變色,尚未回答,群盜中已有三四人同聲呼叱。陸冠英道:「馬大哥初來,不知這裏規矩,既然大家齊心要幹,咱們就鬧了個全軍覆沒,那也死而無悔。」

  馬青雄道:「好啦,你幹你們的,我可不搞這鍋混水。」轉身就要走出船艙。

  兩名漢子攔在艙口,喝道:「馬大哥,你斬過雞頭立過誓,大夥兒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!」馬青雄雙手揮出,罵道:「滾開!」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。他正要鑽出艙門,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,當即偏身讓過,左手已從靴筒裏拔出一柄匕首,反手向後戳去。陸冠英左手疾伸,將他左臂格在外門,踏步進掌。馬青雄右手撩開,左手匕首跟著遞出。兩人在窄隘的船艙中貼身而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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