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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(1)


 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,自覺做了一件好事,大為得意,一宵甜睡,次晨對郭靖說了。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,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,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,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,也甚高興,更歡喜的是,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,再也不能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。至於華箏的親事,反正自己並不預備和她結親,覺得也不必向黃蓉說起,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,登時精神大旺。兩人吃過中飯,穆念慈仍未回來。黃蓉笑道:「不用等她了,咱們去吧。」回房換了男裝。

 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馬代步,繞到那戴家宅第門前,見門前「大金國欽使」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,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,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。

 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,沿著運河南下,這一日來到宜興。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,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。

  更向東行,不久到了太湖邊上。那太湖襟帶三州,東南之水皆歸於此,周行五百里,古稱五湖。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,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,只見長天遠波,放眼皆碧,七十二峰蒼翠,挺立于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,不禁仰天大叫,極感喜樂。

  黃蓉道:「咱們到湖裏玩去。」找到湖畔一個漁村,將馬匹寄放在漁家,借了一條小船,蕩槳劃入湖中。離岸漸遠,四望空闊,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,湖海之在天地。

  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,笑道:「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,真是聰明,老死在這裏,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麼?」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,道:「蓉兒,你講這故事給我聽。」黃蓉將範蠡怎麼助越王勾踐報仇複國、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,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、越王所殺。

  郭靖聽得發了呆,出了一會神,說道:「范蠡當然聰明,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,到死還是為國盡忠,那是更加不易了。」黃蓉微笑道:「不錯,這叫做『國有道,不變塞焉,強者矯;國無道,至死不變,強者矯。』」郭靖問道:「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?」黃蓉道:「國家政局清明,你做了大官,但不變從前的操守;國家朝政腐敗,你寧可殺身成仁,也不肯虧了氣節,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。」郭靖連連點頭,道:「蓉兒,你怎想得出這麼好的道理出來?」黃蓉笑道:「啊喲,我想得出,那不變了聖人?這是孔夫子的話。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。我爹爹便是『國無道,至死不變』。那本來是『強者矯』,可是人家反說他是『老邪』。」郭靖歎道:「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,要是多讀些書,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,一定就會明白啦。」黃蓉道:「那也不儘然。我爹爹常說,大聖人的話,有的對極,有許多不通。我見爹爹讀書之時,常說:『不對,不對,胡說八道,豈有此理!』有時說:『大聖人,放狗屁!』只因為他罵大聖人放狗屁,又說皇帝是王八蛋,人家便叫他『東邪』。難道大聖人和皇帝一定是對的嗎?」郭靖點頭道:「碰到什麼,自己該得想想,到底對是不對。」

  黃蓉又道:「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,這當兒卻在懊悔呢,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,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、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,要是一直專心學武,那咱們還怕什麼梅超風、梁老怪呢?不過也不要緊,靖哥哥,你學會了七公的『降龍十八缺三掌』之後,也不怕那梁老怪了。」郭靖搖頭道:「我自己想想,多半還是不成。」黃蓉笑道:「可惜七公說走便走,否則的話,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,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,才把棒兒還他。」郭靖忙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。我能學得這十五掌,早已心滿意足,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?」

  兩人談談說說,不再劃槳,任由小舟隨風飄行,不覺已離岸十餘里,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,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,船尾有個小童。黃蓉指著那漁舟道:「煙波浩淼,一竿獨釣,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。」郭靖問道:「什麼叫水墨山水?」黃蓉道:「那便是只用黑墨,不著顏色的圖畫。」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,天藍雲蒼,夕陽橙黃,晚霞桃紅,就只沒黑墨般的顏色,搖了搖頭,茫然不解其所指。

  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,回過頭來,見那漁人仍端端正正地坐在船頭,釣竿釣絲都紋絲不動。黃蓉笑道:「這人耐心倒好。」

  一陣輕風吹來,水波啪啪啪地打在船頭,黃蓉隨手蕩槳,唱起歌來:

  「放船千里淩波去,略為吳山留顧。雲屯水府,濤隨神女,九江東注。北客翩然,壯心偏感,年華將暮。念伊蒿舊隱,巢由故友,南柯夢,遽如許!」

  唱到後來,聲音漸轉淒切,她唱完後,對郭靖道:「這是朱希真所作的《水龍吟》上半闋,爹爹常常唱的,因此我記得。」

  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,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,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,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,正是這首《水龍吟》的下半闋:「回首妖氛未掃,問人間英雄何處?奇謀複國,可憐無用,塵昏白扇。鐵鎖橫江,錦帆衝浪,孫郎良苦。但愁敲桂棹,悲吟梁父,淚流如雨!」

  遠遠望去,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漁父。歌聲激昂排宕,甚有氣概。

 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什麼,只覺倒也都很好聽。黃蓉聽著歌聲,卻呆呆出神。郭靖問道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,抒寫一個老年人江上泛舟,想到半壁江山為敵人所侵佔,情懷悲痛。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。咱們瞧瞧去。」兩人劃槳過去,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,將船劃來。

  兩船相距數丈時,那漁人朗聲道:「湖上喜遇佳客,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?」黃蓉聽他吐屬風雅,更暗暗稱奇,答道:「只怕打擾長者。」那漁人笑道:「嘉賓難逢,大湖之上,萍水邂逅,更足暢人胸懷,快請過來。」數槳一扳,兩船已經靠近。

  黃蓉與郭靖將小船系在漁舟船尾,然後跨上漁舟船頭,與那漁人作揖見禮。那漁人坐著還禮,說道:「請坐。在下腿上有病,不能起立,請兩位怨罪。」郭靖與黃蓉齊道:「不必客氣。」兩人在漁舟中坐下,打量那漁翁時,見他約四十不到年紀,臉色枯瘦,似乎身患重病,身材甚高,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。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。

  黃蓉說道:「這位哥哥姓郭。晚輩姓黃,一時興起,在湖中放肆高歌,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。」那漁人笑道:「得聆清音,胸間塵俗頓消。在下姓陸。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?」郭靖道:「正是。」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,斟酒勸客。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,味道也殊不俗,酒杯菜碟並皆精潔,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。

  三人對飲了兩杯。那漁人道:「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《水龍吟》情致鬱勃,實是絕妙好詞。小哥年紀輕輕,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,也真難得。」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,微微一笑,說道:「宋室南渡之後,詞人墨客,無一不有家國之悲。」那漁人點頭稱是。黃蓉道:「張於湖的《六洲歌頭》中言道:『聞道中原,遺老常南望。翠葆霓旌。使行人到此,忠憤氣填膺,有淚如傾。』也正是這個意思呢。」那漁人拍幾高唱:「使行人到此,忠憤氣填膺,有淚如傾。」連斟三杯酒,杯杯飲幹。

  兩人談起詩詞,甚是投機。其實黃蓉小小年紀,又有什麼家國之悲?至於詞中深意,更難以體會,只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,這時便搬述出來,言語中見解精到,頗具雅量高致,那漁人不住擊桌讚賞。郭靖在一旁聽著,全然不知所云。見那漁人佩服黃蓉,自是歡喜。又談了一會,眼見暮靄蒼蒼,湖上煙霧更濃。

  那漁人道:「捨下就在湖濱,不揣冒昧,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。」黃蓉道:「靖哥哥,怎樣?」郭靖還未回答,那漁人道:「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,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,務請勿卻。」郭靖見他說得誠懇,便道:「蓉兒,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。」那漁人大喜,命童兒划船回去。

  到得湖岸,郭靖道:「我們先去還了船,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。」那漁人微笑道:「這裏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,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。」說著向那童兒一指。郭靖道:「小可坐騎性子很劣,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。」那漁人道:「既是如此,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。」說罷劃槳蕩水,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。那童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,行了里許,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,牽了馬匹入船,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。六名壯健船夫搖櫓扳槳,在湖中行了數裏,來到一個水洲之前,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。上得岸來,只見前面樓閣紆連,竟是好大一座莊院,過了一道大石橋,來到莊前。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,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。

  兩人未到門口,一個十八九歲的後生過來相迎,身後跟著五六名從僕。那後生道:「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。」郭黃二人拱手謙謝,見他身穿熟羅長袍,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,只是背厚膀寬,軀體壯健。郭靖道:「請教陸兄大號。」那後生道:「小侄賤字冠英,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。」黃蓉道:「這哪裏敢當?」三人一面說著話走進內廳。

  郭靖與黃蓉見莊內陳設華美,雕樑畫棟,極窮巧思,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。黃蓉一路看看莊中的道路佈置,臉上微現詫異。

  過了三進庭院,來到後廳,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:「快請進,快請進。」陸冠英道:「家父腿上不便,在東書房恭候。」三人轉過屏風,見書房門大開,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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