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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(8)


  黃蓉繞了幾個彎,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,眼望四下無人,停了腳步,笑道:「你贏了我,馬上就還你。咱們來比劃比劃,不是比武招親,是比武奪劍。」

  穆念慈臉上一紅,說道:「妹妹,你別開玩笑。我見這短劍如見義父,你拿去幹嗎?」

  黃蓉臉一沉,喝道:「誰是你妹妹?」身法如風,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,颼的就是一掌。穆念慈閃身欲躲,可是黃蓉家傳「桃華落英掌」變化精妙,啪啪兩下,脅下一陣劇痛,已遭擊中。穆念慈大怒,向左躥出,回身飛掌打來,卻也迅猛之極。黃蓉叫道:「這是『逍遙遊』拳法,有什麼稀奇?」

  穆念慈聽她叫破,不由得一驚,暗想:「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,她又怎知道?」見黃蓉左掌回擊,右拳直攻,三記招數全是「逍遙游」拳路,更加驚訝,一躍縱出數步,叫道:「且住。這拳法是誰傳你的?」黃蓉笑道:「是我自己想出來的。這種粗淺功夫,有甚稀罕?」語音甫畢,又是「逍遙遊」中的兩招「沿門托缽」和「見人伸手」,連綿而上。

  穆念慈心中愈驚,以一招「四海遨遊」避過,問道:「你識得洪七公麼?」黃蓉笑道:「他是我的老朋友,當然識得。你使他教你的本事,我只使我自己的功夫,看我勝不勝得了你。」她咭咭咯咯地連笑帶說,出手越來越快,已不再是「逍遙遊」拳法。

  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,原本就遠勝穆念慈,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,更為精進,穆念慈怎抵擋得住?這時要想舍卻短劍而轉身逃開,也已不能,見對方左掌忽起,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,掌風虎虎,極為鋒銳,忙側身閃避,忽覺後頸一麻,已讓黃蓉用「蘭花拂穴手」拂中了後頸椎骨的「大椎穴」,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,登時手足酸軟。黃蓉踏上半步,伸手又在她右腰下「志室穴」戳去,穆念慈立時栽倒。

  黃蓉拔出短劍,嗤嗤嗤嗤,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餘下,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,間不逾寸。穆念慈閉目待死,只感臉上冷氣森森,卻不覺痛,睜開眼來,見一短劍戳將下來,眼前青光一閃,短劍鋒刃已從耳旁滑過,大怒喝道:「你要殺便殺,何必戲弄?」黃蓉道:「我跟你無仇無怨,幹嗎要殺你?你只須依了我立個誓,這便放你。」

  穆念慈雖然不敵,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,厲聲喝道:「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,想要我出言哀求,乘早別做夢。」黃蓉歎道:「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,年紀輕輕就死,實在可惜。」穆念慈閉住雙眼,給她來個充耳不聞。

  隔了一會,黃蓉輕聲道:「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,你就是嫁了給他,他也不會喜歡你。」穆念慈睜開眼來,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黃蓉道:「你不肯立誓也罷,反正他不會娶你,我知道的。」穆念慈奇道:「誰真心同你好?你說我要嫁誰?」黃蓉道:「靖哥哥啊,郭靖。」穆念慈道:「啊,是他。你要我立什麼誓?」黃蓉道:「我要你立個重誓,不管怎樣,總是不嫁他。」穆念慈微微一笑,道:「你就把刀子架在我脖子裏,我也不能嫁他。」

  黃蓉大喜,問道:「當真?為什麼啊?」穆念慈道:「我義父有遺命,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,其實……其實……」放低了聲音說道:「義父臨終之時,神智胡塗了,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。」

  黃蓉喜道:「啊,真對不住,我錯怪了你。」忙為她解開穴道,並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,頗為殷勤,又問:「姊姊,你已許配給了誰?」

  穆念慈紅暈雙頰,輕聲道:「這人你也見過的。」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,道:「我見過的?哪裏還有什麼男子,配得上姊姊你這般人材?」穆念慈笑道:「天下男子之中,就只你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?」

  黃蓉笑問:「姊姊,你不肯嫁他,是嫌他太笨麼?」穆念慈道:「郭世兄哪裏笨了?他天性淳厚,俠義為懷,我是佩服得緊的。他對我爹爹、對我都很好。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,不顧自己性命,我實在感激得很。這等男子,原是世間少有。」

  黃蓉心裏又急了,忙問:「怎麼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裏,也不能嫁他?」

  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,又一往情深,握住了她手,緩緩說道:「妹子,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,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,也不能再移愛旁人,是不是?」黃蓉點頭道:「那自然,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。」穆念慈笑道:「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誇他,心中可不知有多歡喜了……那天爹爹帶了我在中都比武招親,有人打勝了我……」黃蓉搶著道:「啊,我知道啦,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。」

  穆念慈道:「他是王爺也好,是乞兒也好,我心中總是有了他。他是好人也罷,壞蛋也罷,我總是他的人了。」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,語氣卻十分堅決。黃蓉點點頭,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,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,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。兩人雙手互握,並肩坐在槐樹之下,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,十分投機。

  黃蓉想了一下,將短劍還給她,道:「姊姊,還你。」穆念慈不接,道:「這是你靖哥哥的,該歸你所有。短劍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,我每天……每天帶在身邊,那也不好。」黃蓉大喜,將短劍放入懷中,說道:「姊姊,你真好。」要待回送她一件什麼貴重的禮物,一時卻想不起來,問道:「姊姊,你一人南來有什麼事?可要妹子幫你麼?」穆念慈臉上一紅,低頭輕聲道:「也沒什麼大要緊事。」黃蓉道:「那麼我帶你去見七公去。」穆念慈喜道:「七公在這裏?」

  黃蓉點點頭,牽了她手站起,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,跌下一片樹皮,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,轉眼不見,瞧背影正是洪七公。

 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,上面用針劃著幾行字:「兩個女娃這樣很好。蓉兒再敢胡鬧,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。」下面沒署名,只畫了個葫蘆。黃蓉知是七公所書,不由得臉上一紅,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,可都讓七公瞧見啦,將樹皮遞給穆念慈看。

  兩人來到松林,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。郭靖卻已回到店內。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,大感詫異,忙問:「穆世姊,你可見到了我六位師父麼?」穆念慈道:「我與六位尊師一起從中都南下,回到山東,分手後就沒再見過。」郭靖問道:「我師父們都好吧?」穆念慈微笑道:「郭世兄放心,他們還沒給你氣死。」

  郭靖很是不安,心想幾位師父定然氣得厲害,登時茶飯無心,呆呆出神。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。

  黃蓉一一說了。穆念慈歎道:「妹子你就這麼好福氣,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麼久,我想再見他一面也不可得。」黃蓉安慰她道:「他暗中護著你呢,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,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你麼?」穆念慈點頭稱是。

  郭靖奇道:「蓉兒,什麼你真的傷了穆世姊?」黃蓉忙道:「這個可不能說。」穆念慈笑道:「她怕……怕我……」說到這裏,卻也有點害羞。

  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癢,笑道:「你敢不敢說?」穆念慈伸了伸舌頭,搖頭道:「我怎麼敢?要不要我立個誓?」黃蓉啐了她一口,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,不禁暈紅了雙頰。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,也感高興。

  吃過飯後,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閒談,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。穆念慈道:「那時候我年紀還小,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。我們住在客店裏,我在店門口玩兒,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,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,很是可怕。大家都嫌髒,沒人肯理他們……」黃蓉接口道:「啊,是啦,你一定好心,給他們治傷。」

  穆念慈道:「我也不會治什麼傷,只是見著可憐,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裏,給他們洗乾淨創口,用布包好。後來爹爹從外面回來,說我這樣幹很好,還歎了幾口氣,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般好心腸。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,他們謝了去了。過了幾個月,我們到了信陽州,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,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,引我到一所破廟去,見到了洪七公老人家。他誇獎我幾句,教了我那套逍遙遊拳法,教了三天教會了。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,他老人家已經走啦,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。」

  黃蓉道:「七公教的本事,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。我爹爹教的武功,姊姊你要是願學,咱們就在這裏耽十天半月,我教給你幾套。」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,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,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好人,又得她贈送匕首,只盼能對她有所報答。穆念慈道:「多謝妹子好意,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,抽不出空,將來嘛,妹子就算不說教我,我也是會來求你的。」黃蓉本想問她有什麼急事,但瞧她神色,顯是既不欲人知,也不願多談,便住口不問,心想:「她模樣兒溫文靦腆,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。她不願說的事,問不出來的。」

  午後未時前後,穆念慈匆匆出店,傍晚方回。黃蓉見她臉有喜色,只當不知。用過晚飯之後,二女同室而居。黃蓉先上了炕,偷眼看她以手支頤,在燈下呆呆出神,似是滿腹心事,於是閉上了眼,假裝睡著。過了一陣,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,輕輕在嘴邊親了親,拿在手裏怔怔地瞧著,滿臉溫柔神色。黃蓉從她背後望去,見是一塊繡帕模樣的緞子,上面用彩線繡著什麼花樣。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,揮繡帕在空中一揚,黃蓉嚇得連忙閉眼,心中突突亂跳。

  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,她眼睜一線,見穆念慈在炕前回旋來去,虛擬出招,繡帕卻已套在臂上,卻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。她陡然而悟:「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,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。」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,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,時而輕輕踢出一腳,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,有時又眉毛上揚、衣袖輕拂,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。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,走向炕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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