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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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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蓉「嗯」了一聲,心下暗自琢磨,過了一會,說道:「我爹爹好好的,幹嗎稱他『東邪』?這個外號,我不喜歡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。他這人古靈精怪,旁門左道,非孔非聖,辱駡朝廷,難道不是邪麼?其實他特立獨行,對有權有勢之人從不瞧在眼內,老叫化向來尊敬他的為人。不過講到武功,全真教大大方方,確是正宗,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。」向郭靖道:「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,是不是?」 郭靖道:「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。」洪七公道:「這就是了,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,怎能把我的『降龍十八掌』練到這樣的功夫。」 黃蓉又問:「那麼『南帝』是誰?」洪七公道:「南帝,自然是皇帝。」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。黃蓉道:「臨安的大宋皇帝?」洪七公哈哈大笑,說道:「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功力,剛夠端起一隻金飯碗吃飯,兩隻碗便端不起了。不是大宋皇帝!那位『南帝』功夫之強,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,南火克西金,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剋星。」 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然,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,也就不敢多問。 洪七公望著天空,皺眉思索了好一陣,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,過了一會,轉身入店。只聽得嗤的一聲,他衣袖為門旁一隻小鐵釘掛住,撕破了一道大縫,黃蓉叫道:「啊!」洪七公卻茫如未覺。黃蓉道:「我給你補。」去向客店老闆娘借了針線,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。 洪七公仍在出神,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,突然一怔,夾手將針奪過,奔出門外。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,跟著追出,只見他右手一揮,微光閃動,縫針已激射而出。 黃蓉的目光順著那針去路望落,只見縫針插在地下,已釘住了一隻蚱蜢,不由得拍手叫好。洪七公臉現喜色,說道:「行了,就是這樣。」郭靖與黃蓉怔怔地望著他。洪七公道:「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,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,可真不容易,必是使用藥物。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,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,咱倆老朋友再碰上,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毒蛇的東西不可。」黃蓉拍手道:「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釘在地下。」洪七公白了她一眼,微笑道:「你這女娃娃真鬼靈精,人家說了上句,你就知道下句。」 黃蓉道:「你不是有藥麼?和了酒噴出去,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。」洪七公道:「這只能擋得一時。我要練一練『滿天花雨』的手法,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。幾千條毒蛇湧將過來,老叫化一條條地來釘,待得盡數釘死,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,老叫化可也餓死了。」郭黃二人一齊大笑。黃蓉道:「毒蛇切去了有毒的頭,可以做蛇羹,加上雞湯、菊花瓣兒、檸檬葉子,味道不錯。」洪七公連連點頭,左手食指大動。黃蓉道:「我給你買針去。」說著奔向市鎮。洪七公搖頭歎道:「靖兒,你怎不叫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?」郭靖道:「聰明伶俐?分不來的。」 過了一頓飯工夫,黃蓉從市鎮回來,在菜籃裏拿出兩大包衣針來,笑道:「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,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兒嘮叨個死。」郭靖道:「怎麼?」黃蓉道:「罵他們沒用啊!怎麼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。」洪七公哈哈大笑,說道:「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,不娶媳婦兒,免得受娘兒們折磨。來,來,來,咱們練功夫去。你這兩個娃娃,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,能有這麼起勁麼?」黃蓉一笑,跟在他身後。 郭靖卻道:「七公,我不學啦。」七公奇道:「幹嗎?」郭靖道:「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,我一時也練不了啦。」洪七公一怔,隨即會意,知他不肯貪多,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,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而不得不教,那麼承受之人不免顯得有點兒因勢順會、乘機得利,點了點頭,對黃蓉道:「咱們練去。」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,愈自研習,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,似乎永遠體會不盡。 又過了十來天,黃蓉已學得了「滿天花雨擲金針」的竅要,一手揮出,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,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,還未能學會。她手頭材料現成,乘機做了炒蛇片、煨蛇段、清燉蛇羹幾味菜請洪七公嘗新。有一味「紅燒全蛇」,把一條蛇做得縮頭縮腦,身子盤曲,把蛇頭鑽在身子底下。黃蓉說:「這條蛇大丈夫能屈能伸,這味菜叫做『亢龍有悔』!」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。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,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,心下得意,仰天大笑,笑到中途突然止歇,抬起了頭,呆呆思索,自言自語:「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?」 黃蓉道:「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,要對付旁人,也用不著什麼蛇陣了。」洪七公點頭道:「不錯,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、南帝和老叫化的。丐幫和全真教都人多勢眾,南帝是帝皇之尊,手下官兵侍衛不計其數。你爹爹學問廣博,奇門遁甲,變化莫測,仗著地勢之便,一個人抵得數百人。那老毒物單打獨鬥,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,但如大夥兒一擁齊上,老毒物孤家寡人,便不行了。」黃蓉道:「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。」 洪七公歎道:「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,本來也是吃飯本事,捉得十七八條蛇兒,騙騙有錢的小姐少爺已經不容易了。哪知道老毒物一趕竟便趕得幾千條,委實了不起。蓉兒,這門功夫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,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。」黃蓉道:「他這般處心積慮,自然不懷好意,幸好他侄兒不爭氣,為了賣弄本事,先泄了底。」洪七公點頭道:「不錯,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,不成氣候,這些毒蛇,當然不能萬里迢迢地從西域趕來,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。那歐陽小子除了賣弄本事,多半另有圖謀。」黃蓉道:「那一定不是好事。幸得這樣,讓咱們見到了,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,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。」 洪七公沉吟道:「但如他纏住了我,叫我騰不出手來擲針,卻趕了這數千條毒蛇圍將上來,那怎麼辦?」黃蓉想了片刻,也覺沒有法子,說道:「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!」洪七公笑道:「呸,沒出息!撒腿轉身,拔步便跑,那算是什麼法子?」 隔了一會,黃蓉忽道:「這可想到了,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。」洪七公喜道:「什麼法子?」黃蓉道:「你老人家只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。遇上老毒物之時,你跟老毒物打,靖哥哥跟他侄兒打,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地擲出去殺蛇。只不過靖哥哥只學了『降龍十八缺三掌』,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。」洪七公瞪眼道:「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,一心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。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,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什麼。可是這麼一來,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?這人資質太笨,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,給人笑話,面上無光!」 黃蓉嘻嘻一笑,說道:「我買菜去啦!」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,與他分手在即,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,要特別精心地做幾味美肴來報答。她左手提了菜籃,緩步回店,右手不住向空虛擲,練習「滿天花雨」的手法。 將到客店,忽聽得鸞鈴聲響,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,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,奔到店前,下馬進屋。黃蓉一看,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,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,站在路旁不禁出神。尋思:「這姑娘有什麼好?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。」越想越惱,心道:「我去打她一頓出口氣。」 提了菜籃走進客店,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,滿懷愁容,店伴正在問她要吃什麼。穆念慈道:「你給煮一碗麵條,切四兩熟牛肉。」店伴答應著去了。黃蓉接口道:「熟牛肉有什麼好吃?」 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,不禁一怔,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,忙站起身來,招呼道:「妹妹也到了這裏?請坐吧。」黃蓉道:「那些臭道士啦、矮胖子啦、髒書生啦,也都來了麼?」穆念慈道:「不,是我一個人,沒跟丘道長他們在一起。」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,聽得只有她一人,登時喜形於色,笑眯眯地上下打量,見她足登小靴,身上穿孝,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,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,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,更見俏麗,又見她腰間插著柄短劍,心念一動:「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。」說道:「姊姊,你那短劍請借給我看看。」 這短劍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,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,短劍就歸了穆念慈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,本待不與,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,無法推託,只得解下短劍,連鞘遞過。 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,見劍柄上刻著「郭靖」兩字,心中一凜:「這是靖哥哥的,怎能給她?」拔出鞘來,寒氣撲面,暗贊一聲:「好劍!」還劍入鞘,往懷中一放,道:「我去還給靖哥哥。」 穆念慈怔道:「什麼?」黃蓉道:「短劍柄上刻著『郭靖』兩字,自然是他的東西,我拿去還給他。」穆念慈怒道:「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,怎能給你?快還我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黃蓉叫道:「有本事就來拿!」說著便奔出店門。她知洪七公在前面松林睡覺,郭靖在後面山坳裏練掌,便向左奔去。穆念慈心中焦急,只怕她一騎上紅馬,再也追趕不上,大聲呼喚,飛步追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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