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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往事如煙(6)


  「我拉拉師哥的衣袖,打個手勢,心想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,師父給一位大高手纏上了,一時脫不了身,正好去他書房盜真經的上卷。師母不會武功,我們決不傷她,也決不驚嚇她,我只向她拜上三拜,以表感恩,搶了經書便走。可是師哥瞧得著了迷,說什麼也不肯走。他後來說,他想師父跟那全真教的長鬍子動手過招,到頭來必定會使《九陰真經》武功,就算師父真的沒學過,那長鬍子必定會使,親眼見到兩大高手過招印證,可比單瞧書本上的字句描述好得多了。他捨不得走,我也就不敢自己一個兒去,湊眼到窗縫中再去看,只見師父的身子好似在水上飄行那麼滑來滑去,似乎只是閃避而沒進招。那『不通兄』的招式也異常巧妙古怪。只見師父一滑退到了窗邊,那長鬍子左手揮掌拍來,師父一矮身,蓬的一響,長鬍子這一掌拍開了長窗,我忙閃身在旁。師父一瞥之下見到我的長頭髮,怔了一怔,叫道:『超風!』身法稍緩,長鬍子的右掌同時拍到,師父似乎閃避不及,這一掌拍上了他肩頭。師父一個踉蹌,右足稍跪,連出兩指,嗤嗤聲響,『彈指神通』彈中了長鬍子的雙腿,那長鬍子委倒在地,滾開了站不起身。

  「師父嘿嘿一笑,說道:『超風,師父不練《九陰真經》,只用彈指神通,還不是贏了他!你來幹什麼?』我跳起身來,跪在師父面前,哭道:『師父,弟子對你不起,是瞧你老人家和師母來著!』師父淒然道:『你師母過去啦!後面便是靈堂。』他伸手向後面一指。我只嚇得頭腦中一片混亂,奔向後進,只見天井之後的廳中,赫然是座靈堂,中間一個靈位,寫著『先室馮氏之靈位』。我跪下來拜倒,痛哭失聲。忽然之間,看見靈堂旁邊有個一兩歲大的小女孩兒,坐在椅子上向著我直笑,這女孩兒真像師母,定是她的女兒,難道她是難產死的嗎?

  「師父站在我後面,我聽得那女孩兒笑著在叫:『爹爹,抱!』她笑得像一朵花,張開了雙手,撲向師父。師父怕她跌下來,伸手抱住了她。陳師哥拉著我飛奔,搶到了船裏,海水濺進船艙,我的心還在突突急跳,好像要從口裏沖出來,聽得師父的話聲遠遠傳過來:『你們去吧!你們好自為之,不要再練《九陰真經》了,保住性命要緊。』

  「我和賊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,從此死了心。他說:『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,就是那全真教的長鬍子,咱倆又怎及得上?』我說:『你懊悔了嗎?若是跟著師父,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事。』他說:『你不懊悔,我也不懊悔。』於是他用自己想出來的法子練功,教我跟著也這樣練。他說這法子當然不對,然而也能練成厲害武功。我說:『師父叫我們不可練經上武功。』陳師哥說:『有師父這樣高的功夫,自然不必練經上武功。我們有麼?不練行麼?』

  「我二人把金鐘罩鐵布衫一類的橫練功夫也練成了七八成,此後橫行江湖,『黑風雙煞』名頭越來越響有一天,我們在一座破廟裏練『摧心掌』,突然四面八方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。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。他惱恨為了我們而給師父打斷雙腿,大舉約人,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。這小子定是想重入師門。哼,要擒住『黑風雙煞』,可也沒那麼容易。我們殺了七八名敵人,突圍逃走,可是我也受傷不輕。那飛天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,還是我殺的?可記不清楚了,反正誰殺的都是一樣。過不了幾個月,忽然發覺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。鬥是鬥他們不過的,我們結下的冤家實在太多,於是離開了中原,走得遠遠的,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。

  「我們繼續練『九陰白骨爪』和『摧心掌』,有時也練白蟒鞭。他說這是可以速成的外門神功,不會內功也不打緊。忽然間,那天夜裏在荒山之上,江南七怪圍住了我。『我的眼睛!我的眼睛!』我又疼痛,又麻癢,最難當的是什麼也瞧不見了。我運氣抵禦毒質,爬在地下,幾乎要暈了過去。我沒死,可是眼睛瞎了,師哥死了。那是報應,這柯鎮惡柯瞎子,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,他要報仇。」

 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,雙手自然而然地一緊,牙齒咬得格格作響,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,暗暗叫苦:「這次一定活不成啦,不知她要用什麼狠毒法子來殺我?」便道:「喂,我是不想活啦,我求你一件事,請你答允吧。」梅超風冷然道:「你還有事求我?」郭靖道:「是。我身上有好些藥,求你行行好,拿去交給西城安寓客棧裏的王道長。」

  梅超風不答,也不轉頭。郭靖道:「你答應了嗎?多謝你!」梅超風道:「多謝什麼?我從來沒做過好事!」

  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,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,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。「眼前突然黑了,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。我那好師哥說:『小師妹,我以後不能照顧你啦。你自己要小心……』這是他最後的話。『哼,他不照顧我了,我小心來幹嗎?』他把真經下卷的抄本塞在我手裏,『唉,眼睛盲了,還看得見麼?』我把真經抄本塞在懷裏。我雖沒用,也不能落入敵人手裏,總有一天,我要去還給師父。忽然大雨傾倒下來,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,我背上中了一掌。這人內勁好大,打得我痛到了骨頭裏。我抱起了好師哥的屍體逃下山去,我看不見,可是他們也沒追來。啊,雨下得這麼大,四下裏一定漆黑一團,他們看不見我。

  「我在雨裏狂奔。好師哥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,後來漸漸冷了下來,我的心也在跟著他一分一分地冷。我全身發抖,冷得很。『賊哥哥,你真的死了嗎?你這麼厲害的武功,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嗎?是誰殺了你的?』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短劍,鮮血跟著噴出來。那有什麼奇怪?殺了人一定有血,我不知殺過多少人。『算啦,我也該和賊哥哥一起死啦!沒人叫他賊哥哥,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!』短劍尖頭抵到了舌頭底下,那是我的罩門所在,忽然間,我摸到了短劍柄上有字,細細地摸,是『楊康』兩字。嗯,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。此仇怎能不報?不先殺了這楊康,我怎能死?」

  想到這裏,長長地歎了口氣。「什麼都完了,賊哥哥,你在陰世也這般念著我嗎?你要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,咱們可永遠沒了沒完……

  「我在沙漠中挖了個坑,把師哥的屍身埋在裏面。我瞎了眼睛,每日裏單是尋找飲食也難得很,只好向人乞食。幸好蒙古人心好,見我是個瞎女子可憐,倒肯施捨牛乳、牛羊肉、麵餅給我。就這樣,我在大漠中苦挨了幾年。這一天,我在山洞裏練功,忽聽到大隊人馬經過,說的是大金國女真話。我出去向他們討東西吃。帶隊的王爺收留了我,帶我到中都王府來。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王子趙王爺。我在後花園給他們掃地,在後園中找到一個廢置了的地窯,就住在那裏。晚上偷偷練功夫,這樣練了幾年,誰也沒瞧出來,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。

  「那天晚上,唉,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裏到後花園找鳥蛋,他一聲不響。我瞧不見他,他卻見到了我練銀鞭,纏著我非教不行。我教了他三招,他一學就會,真聰明。我教得高興起來,什麼功夫也傳了他,九陰白骨爪也教,推心掌也教,但要他發了重誓,對誰都不許說,連王爺、王妃也不能說,只要洩漏了一句,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。小王爺練過別的武功,還著實不低。他說:『師父,我另外還有一個男師父,這個人不好,我不喜歡他,我只喜歡師父你。我在他面前,決不顯露你教我的功夫。他可比你差得遠,教的功夫都不管用。』哼,小王爺說話就叫人聽著高興。他那個男師父決非無能之輩,只不過我既不許他向人說跟我學武功,我也就不去查問他的男師父。

  「又過幾年,小王爺說,王爺又要去蒙古。我求王爺帶我同去,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墳。小王爺給我說了,王爺當然答允。王爺寵愛他得很,什麼事都依從他。賊漢子的墳,當然不必祭了。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。唉!運氣真不好,全真七子竟都在蒙古,我眼睛瞧不見,怎能敵他們七人?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,他說話毫不使力,聲音卻送得這麼遠。

  「去蒙古總算沒白走,那馬鈺給我劈頭一問,胡裏胡塗地傳了我一句內功真訣,回到王府之後,我躲在地窯裏再練苦功。唉,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。兩天之前,我強修猛練,憑著一股剛勁急沖,突然間一股真氣到了長強穴之後再也回不上來,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。我向來不許小王爺來找我,他又怎知我練功走了火?要不是這姓郭的小子闖進來,我准要餓死在這地窯裏了。哼,那是賊哥哥的鬼魂勾他來的,叫他來救我,叫我殺了他給賊哥哥報仇。啊,哈哈,哈哈!啊,哈哈,哈,嘿嘿,哼,哈哈!」

  梅超風突然發笑,身子亂顫,右手突然使勁,在郭靖頭頸中扼了下去。郭靖到了生死關頭,反手頂住她的手腕,出力向外撐持。他既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,數年修習,內力已頗不弱。梅超風猛扼不入,右手反讓他撐了開去,吃了一驚:「這小子功夫不壞啊!」連抓三下,都給郭靖以掌力化開。梅超風長嘯一聲,舉掌往他頂門拍下,這是她「摧心掌」中的絕招。郭靖功力畢竟跟她相差太遠,左手又讓她牢牢抓住了,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?只得奮起平生之力,舉起右手擋格。

  梅超風與他雙手相交,只感臂上劇震,心念動處,立時收勢,尋思:「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,以致走火入魔,落得半身不遂。剛才我聽他說跟馬鈺學過全真派內功,便想到要逼他說內功的秘訣,怎麼後來只是要殺他為賊哥哥報仇,竟把這件大事拋在腦後?幸好這小子還沒死。」回手又叉住郭靖頭頸,說道:「你殺我丈夫,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。不過你如聽我話,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;要是倔強,我要折磨得你受盡苦楚,先將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來,慢慢地一根根嚼來吃了。」她行功走火,下身癱瘓後已然餓了幾日,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,倒也不是空言恫嚇。

  郭靖打個寒戰,瞧著她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,不敢言語。

  梅超風問道:「全真教中有『三花聚頂,五氣朝元』之說,那是什麼意思?」郭靖心中明白:「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。她日後必去害我六位師父。我死就死吧,怎能讓這惡婦再增功力,害我師父?」閉目不答。梅超風左手使勁,郭靖腕上奇痛徹骨,但他早橫了心,說道:「你想得內功真傳,乘早死了這條心。」

  梅超風見他倔強不屈,只得放鬆了手,柔聲道:「我答應你,拿藥去交給王處一,救他性命。」郭靖心中一凜:「啊,這是大事。好在她下半身不會動彈,我六位師父也不會怕她。」便道:「好,你立一個重誓,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。」

  梅超風大喜,說道:「姓郭的……姓郭的臭小子說了全真教內功法門,我梅超風如不將藥物送交王處一,叫我全身動彈不得,永遠受苦。」

  這兩句話剛說完,忽然左前方十餘丈處有人喝罵:「臭小子快鑽出來受死!」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。另一人道:「這小丫頭必定就在左近,放心,她逃不了。」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。

  郭靖大驚:「原來蓉兒尚未離去,又給他們發現了蹤跡。」心念一動,對梅超風道:「你還須答允我一件事,否則任你怎樣折磨,我都不說秘訣。」梅超風怒道:「還有什麼事?我不答允。」郭靖道:「我有個好朋友,是個小姑娘。王府中的一批高手正在追她,你必須救她脫險。」

  梅超風哼了一聲,道:「我怎知她在哪裏?別囉唆了,快說內功秘訣!」隨即手臂加勁。郭靖喉頭被扼,氣悶異常,卻絲毫不屈,說道:「救不救……在你,說……不說……在我!」梅超風無可奈何,說道:「好吧,便依了你,想不到梅超風任性一世,今日受你臭小子擺佈。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嗎?你倒也真多情多義。咱們話說在前頭,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脫險,卻沒答允饒你性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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