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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鐵槍破犁(5)


  穆易大為詫異,問道:「尊駕是誰?」郭靖道:「晚輩郭靖。」

  穆易昨日曾依稀聽到過郭靖名字,當時人聲嘈雜,兼之受傷之後,各事紛至遝來,無暇多想,這時午夜人靜,突然間「郭靖」兩字送入耳鼓,心中一震,顫聲道:「什麼?郭靖?你……你……姓郭?」郭靖道:「是,晚輩就是昨日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。」穆易道:「你父親叫什麼名字?」郭靖道:「先父名叫嘯天。」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,後來朱聰教他識字,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。

  穆易熱淚盈眶,抬頭叫道:「天哪,天哪!」從鐵柵中伸出手來,緊緊抓住郭靖手腕。郭靖只覺他那只手不住顫抖,同時感到有幾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,心想:「他見我前來相救,歡喜得不得了。」輕聲道:「我這裏有柄利刃,斬斷了鎖,前輩就可以出來啦。那小王爺先前說的話都是存心欺騙,兩位不可相信。」

  穆易卻問:「你娘姓李,是不是?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?」郭靖大奇,道:「咦,你怎麼知道我媽姓李?我媽在蒙古。」

  穆易心情激動,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。郭靖道:「你放開我手,我好斬鎖。」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,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,仍牢牢握住他手,歎道:「你……你長得這麼大啦,唉,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爹爹。」郭靖奇道:「前輩認識先父?」穆易道:「你父親是我的義兄,我們八拜之交,情義勝於同胞手足。我們抛頭露面,說是『比武招親』,似乎無聊之極,郭賢侄,其實只是為了找你。只因難以尋訪,這才出此下策。」說到這裏,喉頭哽住,再也說不下去。郭靖聽了,眼中也不禁濕潤。

 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。他當日與官兵相鬥,背後中槍,受傷極重,伏在馬背上奔出數裏,摔下馬來,暈在草叢之中。次晨醒轉,拼死爬到附近農家,養了月餘,才勉強支撐著可以起床。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,離牛家村有十五六里。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盡心相待。他記掛妻子,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,又隔數日,半夜裏回家查看。來到門前,但見板門反扣,心下先自涼了,開門進屋,只見出事當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,牆上本來掛著兩杆鐵槍,一杆已在混戰中失落,餘下一杆仍倚壁而懸,卻孤零零的,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隻,失了舊侶。屋中除了滿積灰塵,一切便與當晚無異,顯是妻子沒回來過。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,也是如此。

 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,或能援手,可是來到小酒店前,卻見也是反鎖著門,無人在內。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,都說官兵去後,郭楊兩家一無音訊。他再到紅梅村岳家去探問,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後受了驚嚇,已在十多天前去世,曲三的小女兒倒仍由岳母撫養。

  楊鐵心欲哭無淚,只得又回荷塘村那家農家。當真禍不單行,當地瘟疫流行,那農家一家四口,三個人在數天內先後染疫身亡,只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。楊鐵心責無旁貸,收了這女嬰為義女,帶著她四下打聽,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,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,一個也已到了北方,哪裏找尋得著?

  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,把「楊」字拆開,改「木」為「穆」,變名穆易。十餘年來東奔西走,浪跡江湖,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,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。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,卻盼望老天爺有眼,義兄郭嘯天有後,因此才要義女抛頭露面,豎起「比武招親」的錦旗,打造了一對鑌鐵短戟,插在旗旁,實盼能與郭靖相會。「比武招親」只是幌子,真正用意卻是尋訪郭靖,因此言明要相會的少年英雄須得是二十歲上下年紀,最好是山東兩浙人氏,這兩個條款,差不多便是指明了郭靖。倘能尋到,自照當年與郭嘯天之約,將義女許配予他。但人海茫茫,卻又怎遇得著?

  過得大半年,楊鐵心也心淡了,也不知郭家嫂子是否尚在人世,就算生了孩子,也不知是男是女,只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、武藝過得去的年青漢子為婿,也已心滿意足。哪知道昨日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,而這個仗義出手的少年,竟便是日夜掛在心懷的義兄之子,叫他如何不心意激蕩、五內如沸?

  穆念慈在一旁聽兩人敘舊,便想出言提醒,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,再慢慢談論,忽然轉念:「這一出去,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。」一句話剛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。

  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,緩緩伸手出柵,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,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,有腳步聲走向門邊。他忙縮入門後藏起,牢門打開,進來幾人。郭靖從門縫裏瞧出去,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,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,身後跟著的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。只聽她問道:「這兩位便是小王爺昨兒關的嗎?」親兵隊長應道:「是。」王妃道:「馬上將他們放了。」那隊長有些遲疑,並不答應。王妃道:「小王爺問起,說是我叫放的。快開鎖吧!」那隊長不敢違拗,開鎖放了兩人出來。王妃摸出兩錠銀子,遞給楊鐵心,溫言說道:「你們好好出去吧!」

  楊鐵心不接銀子,雙目盯著她,目不轉睛地凝視。

  王妃見他神色古怪,料想他必甚氣惱,心中甚是歉疚,輕聲道:「對不起得很,今日得罪了兩位,實是我兒子不好,請別見怪。」

  楊鐵心仍瞪目不語,過了半晌,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裏,牽了女兒的手,大踏步走出。那隊長罵道:「不懂規矩的野人,也不拜謝王妃。」楊鐵心只如不聞。

  郭靖等眾人出去,關上了門,聽得王妃去遠,這才躍出,四下張望,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,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,於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,要她別再偷聽,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。走了一程,前面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,有人快步而來。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後。那人卻已瞧見了他,喝道:「誰?」縱身撲到,舉手抓將下來。郭靖伸臂格開,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,正是小王爺完顏康。

 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,忙去飛報小王爺。完顏康一驚:「母親一味心軟,不顧大局,卻將這兩人放走了。要是給我師父得知,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,抵賴不得,那可糟了。」忙來查看,想再截住兩人,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。

  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,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,一個急欲出府送藥,一個亟盼殺人滅口,均想儘快了結,這一搭上手,打得比昨日更加狠辣三分。郭靖幾次想奪路而逃,總讓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,見那親兵隊長拔出腰刀,更欲上來相助,心中只是叫苦。

  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,哪知他剛一轉身,廳上情勢倏變。黃蓉雙手齊振,頭頂挺昂,三隻碗同時飛起,一招「八步趕蟾」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。侯通海手中有碗,不能發招抵禦,只得向左閃讓。黃蓉右手順勢掠去,侯通海避無可避,只得舉臂擋格,雙腕相交,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,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,噹啷一聲,打得粉碎。

  黃蓉拔起身子,向後疾退,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,另一碗酒端端正正地落在她雲鬢之頂,三碗酒只濺出了一點兒。眾人見她以巧取勝,不禁都暗叫一聲:「好!」歐陽克卻大聲喝彩。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。歐陽克渾沒在意,反而加上一聲:「好得很啊!」

  侯通海滿臉通紅,叫道:「再比過。」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,笑道:「不害臊嗎?」

 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,哼了一聲道:「小丫頭詭計多端,你師父到底是誰?」黃蓉笑道:「明兒再對你說,現下我可要走啦。」沙通天膝不彎曲,足不跨步,不知怎樣,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,攔住了當路。

  黃蓉剛才給他抓住雙手手腕,立時動彈不得,已知他厲害,這時見他這一下「移形換位」功夫更加了得,心中暗驚,臉上卻神色不變,眉頭微皺,問道:「你攔住我幹嗎?」沙通天道:「要你說出是誰門下,闖進王府來幹什麼?」黃蓉秀眉微揚,笑問:「要是我不說呢?」沙通天道:「鬼門龍王的問話,不能不答!」

  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後,相距不過數尺,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,萬難闖關,見梁子翁正要走出,叫道:「老伯伯,他攔住我,不讓我回家。」

 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,笑道:「沙龍王問你話,你好好回答,他就會放你。」黃蓉格的一笑,說道:「我就偏不愛答。」對沙通天道:「你不讓路,我可要闖啦。」

  沙通天冷冷道:「只要你有本事出去。」黃蓉笑道:「你可不能打我。」沙通天道:「要攔住你這小小丫頭,何必沙龍王動手。」黃蓉道:「好,大丈夫一言為定。沙龍王,你瞧那是什麼?」說著向左一指。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,黃蓉乘他分心,衣襟帶風,縱身從他肩旁鑽出,身法甚是迅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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