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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鐵槍破犁(4)


  好容易在每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,揣在懷裏,大功告成,心下歡喜,回過身來,不提防手肘在旁邊的大竹簍上一撞。那竹簍橫跌翻倒,蓋子落下,驀地呼嚕一聲,躥出一條殷紅如血的大蛇,猛向他臉上撲來。

  郭靖大驚,忙向後躍開,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,半身尚在簍中,不知其長幾何,最怪的是通體朱紅,蛇頭忽伸忽縮,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,不住向他搖動。

  蒙古苦寒之地,蛇蟲本少,這般朱紅的奇蛇他更生平未見,慌亂中倒退幾步,背心撞向桌邊,燭臺受震跌倒,室中登時漆黑一團。他藥材已得,急步奪門而出,剛走到門邊,突覺腿上一緊,似被人伸臂抱牢,又如是給一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,急躍想逃,不料竟掙之不脫,隨即右臂一陣冰冷,全身立時動彈不得。

  郭靖心知已給大蛇纏住,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活動,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金刀。突然間一陣辛辣的藥氣撲鼻而至,其中夾著一股腥味,臉上一涼,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臉頰,當這危急之際,已無餘暇去抽刀殺蛇,忙提起左手,叉住了蛇頸。那蛇力大異常,身子漸漸收緊,蛇頭猛力向郭靖臉上伸過來,張口欲咬。

  郭靖挺臂撐持,過了片刻,只感覺腿腳酸麻,胸口為蛇纏緊,呼吸越來越難,運內勁向外力崩,蛇身稍一放鬆,但跟著纏得更緊。郭靖左手漸感無力,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,胸口發惡,只是想嘔。再相持了一會,神智竟逐漸昏迷,再無抗拒之力,左手一松,大蛇張口直咬下來。

  那青衣童子被郭靖擊暈,過了良久,慢慢醒轉,想起與郭靖相鬥,躍起身來,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,聲息全無,想來那人已逃走了,忙奔到香雪廳中,氣急敗壞地向梁子翁稟告。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,心下驚惶,一個「雁落平沙」,輕輕落下。但廳中這許多高手何等了得,适才傾聽完顏洪烈說話,未曾留意外面,這時聽那童子一說,個個已在凝神防敵,黃蓉落下雖輕,彭連虎等已然驚覺。

  梁子翁身形晃動,首先疾躥而出,擋住黃蓉去路,喝問:「什麼人?」

  黃蓉見了他這一躍,便知他武功遠勝於己,別說廳裏還有許多高手,單這老兒一人便已對付不了,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裏的梅花開得挺好呀,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?」

  梁子翁想不到廳外竟是個秀美絕倫的少女,衣飾華貴,又聽她笑語如珠,不覺一怔,料想必是王府中人,說不定還是王爺的千金小姐,是位郡主娘娘,當即縱身躍起,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。黃蓉含笑接過,道:「老爺子,謝謝您啦。」

  這時眾人都已站在廳口,瞧著兩人。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,問完顏洪烈道:「王爺,這位姑娘是府裏的嗎?」完顏洪烈搖頭道:「不是。」彭連虎道:「王爺剛才說的大事,給這位姑娘聽了去,不妨事嗎?」縱身攔在黃蓉面前,說道:「姑娘慢走,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。」右手一招「巧扣連環」,便來拿她手腕,五指伸近黃蓉身邊,突然翻上,抓向她喉頭。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,含糊混過,以謀脫身,豈知彭連虎不但武功精湛,且機警過人,只一招就令對方不得不救。

  黃蓉微微一驚,退避已自不及,右手揮出,拇指與食指扣起,餘下三指略張,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,姿勢美妙已極。

  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「曲池穴」上一麻,手臂疾縮,總算變招迅速,沒給她拂中穴道。這一來心中大奇,想不到這樣個小姑娘竟身負技藝,不但出招快捷,認穴極准,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,饒是他見多識廣,也從未見過。黃蓉這「蘭花拂穴手」乃家傳絕技,講究「快、准、奇、清」,快、准、奇,這還罷了,那個「清」字,務須出手優雅,氣度閒逸,輕描淡寫,行若無事,才算得到家,要是出招緊迫狠辣,不免落了下乘,配不上「蘭花」的高雅之名了。四字之中,倒是這「清」字訣最難。

  黃蓉這一出手,旁觀諸人無不驚訝。彭連虎笑道:「姑娘貴姓?尊師是哪一位?」黃蓉笑道:「這枝梅花真好,是嗎?我去插在瓶裏。」竟不答彭連虎問話。眾人俱各狐疑,不知她是什麼來頭。

  侯通海厲聲道:「彭大哥問你話,你沒聽見嗎?」黃蓉笑道:「問什麼啊?」

  彭連虎昨日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,見了她這小嘴微扁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,突然想起:「啊,那髒小子原來是你扮的。」笑道:「老侯,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嗎?」

  侯通海愕然,上下打量黃蓉。彭連虎笑道:「你們日裏捉了半天迷藏,怎麼忘了?」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,終於認出,虎吼一聲:「好,臭小子!」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「臭小子」,現下她雖改了女裝,這句咒駡仍衝口而出,雙臂前張,向她猛撲過去。黃蓉向旁閃避,侯通海一撲落空。

  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晃動,搶前抓住黃蓉右腕,喝道:「往哪裏跑?」黃蓉左手疾起,雙指點向他兩眼。沙通天右手伸出,又將她左手拿住。

 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,叫道:「不要臉!」沙通天道:「什麼不要臉?」黃蓉道:「大人欺侮孩子,男人欺侮女人!」沙通天一愕,他是成名的前輩,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,放開雙手,喝道:「進廳去說話。」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,只得踏進門去。

  侯通海怒道:「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。」上前又要動手。彭連虎道:「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,是誰派來的!」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,又是這麼的衣飾人品,料知必是大有來頭,須得先行問明,再作定奪。

  侯通海卻不理會,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。黃蓉閃過,問道:「你真要動手?」侯通海道:「難道還有假的?你可不許逃。」他最怕黃蓉逃跑,一逃就追她不上了。

  黃蓉道:「你要跟我比武那也成。」拿起桌上一隻裝滿酒的酒碗頂在頭上,雙手又各拿一隻,說道:「你敢不敢學我這樣?」侯通海怒道:「搗什麼鬼?」

  黃蓉環顧眾人,笑道:「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仇,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,怎麼對得起大家?」侯通海踏上一步,怒道:「憑你這臭小子,又傷得了我?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,不是角!你瞧瞧清楚,可別胡說八道!」

  黃蓉不去理他,仍臉向旁人,說道:「我和他各拿三碗酒,比比功夫。誰的酒先潑出來,誰就輸了,好不好?」她見梁子翁折花、彭連虎發招、沙通天擒拿,個個武功了得,均遠在自己之上,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,雖曾迭加戲弄,但自己也只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占上風,要講真實本領,自知頗有不如,心想:「唯今之計,只有以小賣小,跟他們胡鬧,只要他們不當真,就可脫身了。」

  侯通海怒道:「誰跟你鬧著玩!」劈面一拳,來勢如風,力道沉猛。

  黃蓉閃身避過,笑道:「好,我身上放三碗酒,你就空手,咱們比劃比劃。」

 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餘,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,總也是成名的人物,受她當著眾人連激幾句,更是氣惱,不加思索地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,雙手各拿一碗,左腿微曲,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。

  黃蓉笑道:「好,這才算英雄。」展開輕功,滿廳遊走。侯通海連踢數腿,都給她避開。眾人笑吟吟地瞧著二人相鬥。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,長裙垂地,身子卻如在水面飄蕩一般,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,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後退。侯通海大踏步追趕,一步一頓,騰騰有聲,顯然下盤功夫紮得極為堅實。黃蓉以退為進,連施巧招,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,都給他側身避過。

  梁子翁心道:「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,確也不容易了。但時候一長,終究不是老侯對手。理他誰勝誰敗,都不關我事。」記掛自己房裏的珍藥奇寶,轉身走向門邊,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,心想:「對方要的是朱砂、血竭、田七、熊膽、沒藥這五味藥,自是王處一派人來盜的了。這五味也不是什麼名貴藥物,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緊。可別給他順手牽羊,拿了我旁的什麼。」

  郭靖為大蛇纏住,漸漸昏迷,忽覺異味陡濃,料知蛇嘴已伸近臉邊,若給蛇牙咬中,那還了得?危急中低下頭來,口鼻眼眉都貼緊蛇身之上,這時全身動彈不得,只剩下牙齒可用,情急之下,左手運勁托住蛇頭,張口往蛇頸咬下,那蛇受痛,一陣扭曲,纏得更加緊了。郭靖連咬數口,驀覺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,辛辣苦澀,其味難當,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,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,生怕一鬆口後,再也咬它不住;又想那蛇失血多了,必減纏人之力,便盡力吮吸,大口大口吞落,吞得幾口蛇血,大蛇纏力果然漸減,吸了一頓飯時分,腹中飽脹之極。那蛇漸漸力弱,幾下痙攣,放鬆了郭靖,摔在地下,再也不動了。

  郭靖累得筋疲力盡,扶著桌子想逃,但雙腳酸麻,過得一會,只覺全身都熱烘烘的,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烘烤一般,心中害怕,又過片刻,手足已行動如常,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,手背按上臉頰,著手火燙。一摸懷中各包藥材並未跌落,心想:「藥材終於取得,王道長有救了。那穆易父女給完顏康無辜監禁,說不定會給他害死,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。」出得門來,辨明方向,徑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。

  來到牢外,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,把守甚嚴。郭靖等了一會,無法如先前一般混入,奔到屋子背後,待巡查的親兵走過,躍上屋頂,輕輕落入院子,摸到鐵牢旁邊,側耳傾聽,牢旁並無看管的兵丁,低聲道:「穆老前輩,我來救你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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