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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彎弓射雕(6)


  那道士又道:「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。要是我教你武功,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願意。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,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?」郭靖道:「賭賽什麼?」那道人道:「原來你不知道。嗯,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。你現今也不必問。兩年之內,他們必會跟你細說。這樣吧,你一番誠心,總算你我有緣,我就傳你一些呼吸、坐下、行路、睡覺的法子。」郭靖大奇,心想:「呼吸、坐下、行路、睡覺,我早就會了,何必要你教我?」他暗自懷疑,口中不問。

  那道人道:「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,就在上面睡吧。」郭靖更是奇怪。依言撥去積雪,橫臥在大石之上。那道人道:「這樣睡覺,何必要我教你?我有四句話,你要牢牢記住:思定則情忘,體虛則氣運,心死則神活,陽盛則陰消。」郭靖念了幾遍,記在心中,但不知是什麼意思。

  那道人道:「睡覺之前,必須腦中空明澄澈,沒一絲思慮。然後斂身側臥,鼻息綿綿,魂不內蕩,神不外遊。」於是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、靜坐斂慮之術。

  郭靖依言試行,起初思潮起伏,難以歸攝,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,良久良久,漸感心定,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,崖頂上寒風刺骨,也已不覺如何難以抵擋。這般靜臥了約莫一個時辰,手足忽感酸麻,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,睜開眼道:「現下可以睡著了。」郭靖依言睡去,一覺醒來,東方已然微明。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了下去,命他當晚再來,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。

  郭靖當晚又去,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。郭靖與母親同住一帳,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,有時徹夜不歸,他母親也從來不問。郭靖依著那道人囑咐,每晚上崖之事並不向六師說起,六位師父不知,自也不問。

  如此晚來朝去。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。說也奇怪,那道人並沒教他一手半腳武功,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,竟爾漸漸身輕足健。半年之後,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,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巧勁;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數,忽然做得又快又准。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紀長大了,勤練之後,終於豁然開竅,個個心中大樂。

  他每晚上崖時,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,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。直至他沒法再上,那道人才攀上崖頂,用長索縋他上去。時日過去,他不但越上越快,而且越爬越高,本來難以攀援之地,到後來已可縱躍而上,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。

  又過一年,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,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,總脫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士的嘉興比武。眼見郭靖武功大進,六怪均覺取勝頗有把握,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,更是喜悅無已。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,始終不向郭靖提及。

  這天一早起來,南希仁道:「靖兒,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,拳術上只怕生疏了,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。」郭靖點頭答應。

  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,南希仁緩步下場,正要與郭靖過招,突然前面塵煙大起,人聲馬嘶,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。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,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。

  馬群剛靜下來,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,一陣亂踢亂咬。馬群又是大亂,那紅馬卻飛也似地向北跑得無影無蹤。片刻之間,只見遠處紅光閃動,那紅馬一晃眼又沖入馬群,搗亂一番。眾牧人恨極,揮動索圈四下兜捕。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,卻哪裏套它得住?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,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,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甚為得意。眾牧人好氣又好笑,都拿它沒法子。待小紅馬第三次沖來,三名牧人張弓發箭。那馬機靈之極,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躥,身法之快,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。

  五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。韓寶駒愛馬如命,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,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,蒙古快馬雖多,竟也少有其匹,但比之這匹小紅馬,顯又遠遠不及。他奔到牧人身旁,詢問紅馬來歷。一個牧人道:「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裏鑽出來的。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,想用繩圈套它,哪知道非但沒套到,反而惹惱了它,這幾日天天來搗亂。」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,道:「這不是馬。」韓寶駒奇道:「那是什麼?」老牧人道:「這是天上的龍變的,惹它不得。」另一個牧人笑道:「誰說龍會變馬?胡說八道。」老牧人道:「小夥子知道什麼?我牧了幾十年馬,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……」說話未了,小紅馬又沖進了馬群。

 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內獨步,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歎勿如。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,他熟識馬性,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,斜刺裏兜截過去,待那紅馬馳到,忽地躍起,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,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。韓寶駒往下一落,准擬穩穩當當地便落上馬背,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,只要一上馬背,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。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,突然發力,如箭般往前躥出,他這下竟沒騎上。韓寶駒大怒,發足疾追。他身矮腿短,卻哪裏追得上?

  驀地裏一個人影從旁躍出,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。那紅馬吃驚,奔跑更快,那人身子給拖著飛在空中,手指卻緊抓馬鬣不放。

  眾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。

 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,都不禁又驚奇,又歡喜。朱聰道:「他哪裏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?」韓小瑩道:「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,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?又難道五哥……」

 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,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,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,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內功。郭靖每晚上崖下崖,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「金雁功」。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,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,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。他內功日有精進,所練的「金雁功」成就,也只在朱聰、全金發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。連他自己都不知,六怪自也只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,絕未察覺其中真相。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,三師父沒擒到,飛身躍出,已抓住了馬鬣。

  五怪見郭靖身在空中,轉折如意。身法輕靈,絕非朱聰和全金發、韓小瑩所授輕功,定是另有所師。五人面面相覷,詫異之極。柯鎮惡目不視物,不知何以各人詫聲連發。

  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斗,上了馬背,奔馳回來。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,一時後腿猛踢,有如發瘋中魔,但郭靖雙腿夾緊,始終沒給它顛下背來。

 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,教他馴馬之法。那小紅馬狂奔亂躍,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,竟是精神愈長。

  眾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。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,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,又大聲叫嚷,要郭靖快快下馬。但郭靖全神貫注地貼身馬背,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,隨著馬身高低起伏,始終沒給摔下馬背。

  韓小瑩叫道:「靖兒,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。」韓寶駒叫道:「不成!一換人就前功盡棄。」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,但如讓人制服,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,要是眾人合力對付,它卻寧死不屈。

 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,給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,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,雙臂環抱,運起勁來。他內力一到臂上,越收越緊。小紅馬翻騰跳躍,擺脫不開,到後來呼氣不得,窒息難當,這才知道遇了真主,忽地立定不動。

  韓寶駒喜道:「成啦,成啦!」郭靖怕那馬逃去,還不敢跳下馬背。韓寶駒道:「下來吧。這馬跟定了你,你趕也趕不走啦。」郭靖依言躍下。

  那小紅馬伸出舌頭,來舔他的手背,神態十分親熱,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。一名牧人走近細看,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,將他踢了個筋斗。郭靖把馬牽到槽邊,細細洗刷。

  他累了半天,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,各存滿腹狐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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