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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黃沙莽莽(4)


  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,小心靈中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。

 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,把世仇泰亦赤兀部的主力殲滅大半,料得從此不足為患,回想當年為泰亦赤兀部所擒,痛受毆辱,頸帶木枷,在大草原上委頓蹣跚,瀕臨死亡,這場大仇今日方雪,頸中創口兀自流血不止,但心中歡暢,忍不住仰天長笑。眾將士歡聲動地,擁著大汗收兵凱旋。

  郭靖待大眾走遠,清理戰場的士卒也因天黑歸去,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,回到家裏時已是半夜,母親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,不知如何是好,見兒子回來,喜從天降。郭靖說起剛才所見,雖結結巴巴的口齒不清,卻也說了個大概。李萍見他眉飛色舞,說到雙方交戰時並無俱色,心想孩子雖小,人又蠢笨,終是將門之後,倒也大有父風,不禁又喜又悲。

  第三日早上,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,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換糧食。郭靖自在門外放羊,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,覺得好玩之極,舉起趕羊的鞭子,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,口中大聲吆喝,驅趕羊群,儼然是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。

  正玩得高興,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,一匹馬慢慢踱來,馬背一人俯首伏在鞍上。那馬踱到臨近,停了腳步,馬上那人抬起頭來。郭靖嚇了一跳,不禁驚叫出聲。

  只見那人滿臉都是泥沙血污,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。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,刀上凝結了紫紅的血漬,力斃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,想是前日逃脫後又曾遭遇過敵人。右頰上老大一個傷口,正不住流血,馬腿上也受了傷。他身子搖晃,眼中佈滿紅絲,嘶啞了聲音叫道:「水,水……給我水!」

  郭靖忙進屋去,在水缸裏舀了一碗清水,捧到門口。那人夾手奪過,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,說道:「再拿一碗來!」郭靖又去倒了一碗。那人喝到一半,臉上血水滴在碗裏,半碗清水全成紅色。那人哈哈一笑,忽然臉上筋肉扭動,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,暈了過去。

  郭靖大聲驚呼,不知如何是好。過了一陣,那人悠悠醒轉,叫道:「你給馬喝水,有吃的沒有?」郭靖拿了幾塊熟羊肉給他吃了,又提水給馬飲了。

  那人一頓大嚼,登時精神勃勃,一骨碌跳起身來,叫道:「好兄弟,多謝你!」從手腕上褪下一隻粗大的黃金鐲子,遞給郭靖,道:「給你!」郭靖搖頭道:「媽媽說的,應當接待客人,不可要客人東西。」那人哈哈大笑,叫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!」將金鐲套回手腕,撕下半幅衣襟,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的傷口。

  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群奔馳之聲,那人滿臉怒容,喝道:「哼,竟仍不放過我!」兩人出門向東遙望,見遠處塵土飛揚,人馬不計其數,正向這裏奔來。

  那人道:「好孩子,你家裏有弓箭嗎?」郭靖道:「有!」轉身入內。那人聽了,臉露喜色,卻見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來。那人哈哈一笑,隨即眉頭一皺,道:「我要跟人打仗,要大的!」郭靖搖了搖頭。

  這時追兵愈來愈近,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。那人心想坐騎受傷,大漠上奔逃不遠,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,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,便道:「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,要躲起來。」見茅屋內外委實無地可躲,情勢緊迫,便向屋旁一個大乾草堆指了指,說道:「我躲在這裏。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。你也遠遠躲開,別讓他們見到。」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。蒙古人一過炎夏,便割草堆積,冬日飼養牲口,燒火取暖,全憑乾草,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。那將軍躲入了草堆,若非仔細搜索,倒也不易發覺。

  郭靖在黑馬臀上刷刷兩鞭,那黑馬縱蹄狂奔,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。郭靖騎了小馬,向西馳去。

  追兵望見有人,兩名軍士騎馬趕來。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,不久便給追上了。兩名軍士喝問:「孩子,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嗎?」郭靖不會說謊,張大了嘴不答。兩名軍士又問幾句,見他傻裏傻氣,始終不答,便道:「帶他見大王子去!」拉著小馬的韁繩,將他帶到茅屋之前。

 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:「我只不說。」只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。郭靖記得他臉孔,這人前天曾領兵大戰,士卒都聽他號令,知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。那大王子大聲喝道:「小孩怎麼說?」兩名軍士道:「這小孩嚇壞了,話也不會說。」大王子凝目四望,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,低沉了聲音道:「是他的馬嗎?去拉來瞧瞧。」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,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。待那黑馬驚覺,昂頭想逃,已沒了去路。

  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,哼了一聲道:「這不是哲別的馬嗎?」眾軍士齊聲道:「正是!」大王子提起馬鞭,刷的一聲,在郭靖的小腦袋上輕輕抽了一下,喝道:「他躲在哪裏?快說,你可別想騙我!」

  哲別躲在乾草堆裏,手中緊緊握住長刀,眼見郭靖吃了一鞭,額上頓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,心中突突亂跳。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朮赤,殘酷狠辣,名聞大漠,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出來,那只有跳出來決死一拚。

  郭靖痛得要哭,卻拚命忍住眼淚,昂頭道:「你為什麼打我?我又沒做壞事!」他只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。朮赤怒道:「你還倔強!」刷的又是一鞭,郭靖放聲大哭。

  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遍,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中亂刺,幸好那草堆甚大,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。

  朮赤道:「坐騎在這裏,他一定不會逃遠。小孩,你說不說?」刷刷刷,接連又是三鞭,出手已加重了些。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,卻哪裏抓得著?

  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,眾軍士道:「大汗來啦!」朮赤住手不打,拍馬前迎。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。朮赤迎上去叫了一聲:「爹爹!」

  前日鐵木真給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,在激戰時強行忍住,收兵之後,竟痛暈了數次。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,或咽或吐。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,到第二日清晨,方脫險境。

  蒙古兵偵騎四出,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,將他四馬裂體,亂刀分屍,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。次日傍晚,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,卻給他殺傷數人逃脫,但哲別也受了傷。鐵木真得訊,先派長子追趕,再親率次子察合台、三子窩闊台、幼子拖雷趕來。

  朮赤向黑馬一指,道:「爹爹,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!」鐵木真道:「我不要馬,要人。」

  朮赤道:「是,咱們一定能找到。」奔回到郭靖面前,拔出腰刀,在空中虛劈兩刀,喝道:「你說不說?」郭靖給他打得滿臉是血,反而更加倔強,不住叫道:「我不說,我不說!」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,不說「不知道」而說「我不說」,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,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:「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。」

  窩闊台笑嘻嘻地走到郭靖面前,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,拿在手裏,笑道:「你說出來,我把這個給你。」郭靖仍道:「我不說。」

 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:「放狗!」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。

  蒙古人性喜打獵,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。察合台尤其愛狗,這次追蹤哲別,正用得著獵狗,是以帶了六頭獒犬,這時放將出來,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,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。六頭巨獒汪汪吠叫,在茅屋中不住地奔進奔出。

  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,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,不禁欽佩,而給朮赤抽了這幾鞭之後,心裏怒極,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,出聲呼哨,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。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,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,守在草堆前,不許六犬過去。察合台大聲呼叱,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,一時犬吠之聲大作,七頭狗狂吠亂咬地打了起來。那牧羊犬身形既小,又是以一敵六,轉瞬間就給咬得遍體鱗傷,可是十分勇敢,竟自不退,負隅死鬥。郭靖一面哭,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。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,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,此時已然合圍,料得敵人難以脫身,也不心急,都笑吟吟地瞧著七犬相鬥。

  朮赤大怒,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,打得郭靖痛徹心肺。他滿地打滾,滾到朮赤身邊,忽地躍起,抱住他的右腿,死命不放。朮赤用力抖動,哪知這孩子抱得極緊,竟抖不下來。察合台、窩闊台、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,都哈哈大笑。鐵木真也不禁莞爾。朮赤脹紅了臉,拔出腰間長刀,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。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,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,噹啷聲響,雙刀相交,朮赤只覺手指劇震,險些把捏不定。眾軍士齊聲呼叫,哲別已從草堆裏躍了出來。

  他左手將郭靖一扯,拉到身後,冷笑道:「欺侮孩子,不害臊嗎?」眾軍士刀矛齊舉,圍在哲別身周。哲別見無可抵擋,拋下手中馬刀。朮赤上去當胸一拳,哲別並不還手,喝道:「快殺我!」隨即低沉了聲音道:「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裏!」

  鐵木真道:「你說什麼?」哲別道:「要是我在戰場之上,給勝過我的好漢殺了,那是死得心甘情願。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,為螞蟻咬死!」說著圓睜雙眼,猛喝一聲。察合台的六犬這時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,陡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,嚇得一齊跳起身,尾巴夾在後腿之間,畏畏縮縮地逃開。

  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,叫道:「大汗,別讓這小子誇口,我來鬥他。」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朮,心中甚喜,道:「好,你跟他比比。咱們別的沒有,有的是英雄好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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