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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黃沙莽莽(3)


  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,挑擔跋涉,委實疲累欲死,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,一路上竭力掩飾,不讓金兵發現破綻,好在她自幼務農,習於勞苦,身子又甚是壯健,豁出了性命,勉力支撐。數十日中,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。

  這時雖是十月天時,但北國奇寒,這一日竟滿天灑下雪花,黃沙莽莽,無處可避風雪。三百餘人排成一列,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。正行之間,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,塵土飛揚中只見無數兵馬急沖而來。

  眾人正驚惶間,大隊兵馬已擁將過來,卻是一群敗兵。眾兵將身穿皮裘,也不知是漠北的一個什麼部族,但見行伍大亂,士眾拋弓擲槍,爭先恐後地急奔,人人臉現驚惶。有的沒了馬匹,徒步狂竄,給後面乘馬的擁將上來,轉眼間倒在馬蹄之下。

  金國官兵見敗兵勢大,當即四散奔逃。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,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,混亂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。李萍拋下擔子,拚命往人少處逃去,幸而人人只管自行逃命,倒也沒人加害。

  她跑了一陣,只覺腹中陣陣疼痛,再也支持不住,伏倒在一個沙丘之後,腹中大痛,就此暈了過去。過了良久,悠悠醒來,昏迷中聽得一陣陣嬰兒啼哭之聲。她尚自迷迷糊糊,不知是已歸地府,還是尚在人間,但嬰兒哭聲越來越響,她身子一動,忽覺胯間暖暖的似有一物。這時已是夜半,大雪初停,一輪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,她陡然覺醒,不禁失聲痛哭,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患難流離之際誕生出來了。

  她急忙坐起,抱起孩兒,見是一個男孩,喜極流淚,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,貼肉抱在懷裏。月光下見這孩子濃眉大眼,啼聲洪亮,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樣。她雪地產子,本來非死不可,但一見到孩子,竟不知如何忽而生出一股力氣,掙扎著爬起,躲入沙丘旁的一個淺坑中以蔽風寒,眼瞧嬰兒,想起亡夫,不禁悲喜交集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

  在沙坑中躲了一晚,到第二天中午,聽得四下無聲,鼓勇出去,只見遍地都是死人死馬,黃沙白雪之中,拋滿了刀槍弓箭,環首四望,竟沒一個活人。

  她從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乾糧吃了,又從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,割了一塊馬肉,生火烤了。剝下死兵的皮裘,一件裹住孩子,自己也穿了一件。好在天時酷寒,屍體不腐,她以馬肉為食,在戰場上挨了十來天,以乳水餵養孩子,兩人竟活了下來。她精力漸複,抱了孩子,迎著陽光,信步往東走去。這時懷中抱著的是親生孩兒,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,本來的滿腔悲痛憤恨,登時化為溫柔慈愛,大漠中風沙如刀,她只求不刮到孩兒臉上,自己絲毫不以為苦。

  行了數日,地下草木漸多,這日向晚,忽見前面兩騎馬奔馳而來。乘者見到她的模樣,便勒馬詢問。她連說帶比,將遇到敗兵、雪地產兒的事說了。那兩人是蒙古牧民,雖不懂她言語,但蒙古人生性好客,憐貧恤孤,見她母子可憐,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飽餐了一頓,好好睡了一覺。蒙古人以遊牧為生,趕了牲口東遷西徙,追逐水草,並無定居,用毛氈搭成帳篷以蔽風雪,就叫做蒙古包。這群牧民離去時留下了四頭小羊給她。

  李萍含辛茹苦地撫養嬰兒,在大漠中熬了下來。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,畜養牲口,又將羊毛紡條織氈,與牧人交換糧食。蒙古人傳統善待旅客、外人,見她可憐,常送些羊乳、奶酪、羊肉給她。

  忽忽數年,孩子已經六歲了。李萍依著丈夫的遺言,替他取名為郭靖。這孩子學話甚慢,有點兒呆頭呆腦,直到四歲時才會說話,好在身子粗壯,筋骨強健,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。母子兩人相依為命,勤勤懇懇,牲口漸繁,生計也過得好些了,又都學會了蒙古話,但母子對話,說的卻仍是臨安故鄉言語。李萍瞧著兒子憨憨的模樣,說著什麼「羊兒、馬兒」,全帶著自己柔軟的臨安鄉下土音,時時不禁心酸:「你爹是山東好漢,你也該當說山東話才是。只可惜我跟隨你爹的時日太短,沒學會他的捲舌頭說話,無法教你。」

  這一年方當十月,天日漸寒,郭靖騎了一匹小馬,帶了一條牧羊犬出去牧羊。中午時分,空中忽然飛來一頭黑雕,向羊群猛撲下來,一頭小羊受驚,向東疾奔而去。郭靖連聲呼喝,那小羊卻頭也不回地急逃。

  他忙騎上小馬追去,直追了七八里路,才將小羊趕上,正想牽了小羊回來,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陣隱隱的轟隆之聲。郭靖吃了一驚,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什麼,心想或許是打雷。只聽得轟雷之聲愈來愈響,過了一會,又聽得轟隆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。

  他從未聽到過這聲音,心裏害怕,忙牽了小馬小羊,走上一個土山,鑽入灌木叢裏,躲好後再探出頭來。只見遠處塵土蔽天,無數軍馬奔馳而至,領隊的長官發施號令,軍馬排列成陣,東一隊,西一隊,不計其數。眾兵將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,有的插了五色翎毛。郭靖這時不再害怕,只覺甚是好看。

  又過一陣,忽聽左首遠處號角聲響,幾排兵馬沖將過來,當先的將官是個瘦長青年,身披紅色斗篷,高舉長刀,領頭衝鋒。雙方兵馬沖近,廝殺起來。攻過來的那一隊人數較少,不久便抵敵不住,退了下去,後面隨即有援兵抵達,雙方殺聲震天。眼見攻來的兵馬漸漸支持不住,士卒不斷倒斃。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,一陣急鼓,進攻的軍士大聲歡呼:「鐵木真大汗來了,大汗來啦!」雙方軍士手不停鬥,卻不住轉頭向東方張望。

  郭靖順著各人眼光望去,只見黃沙蔽天之中,一隊人馬急馳而來,隊中高高舉起一根長杆,杆上掛著幾叢白毛。歡呼聲由遠而近,進攻的兵馬勇氣百倍,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。那長杆直向土山移來,郭靖忙縮向灌木深處,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,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縱馬上了土山。他頭戴鐵盔,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,雙目一轉,精光四射。郭靖自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長鐵木真,就算知道,也不懂「大汗」是什麼,但覺此人甚有威勢,心裏對他有點害怕。

  鐵木真騎在馬上凝望山下的戰局,身旁有十餘騎隨從。過了一會,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,叫道:「父王,敵兵人數多,咱們退一下吧!」

  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,低沉了嗓子道:「你帶隊向東退卻!」他雙目望著雙方兵馬交戰,口中傳令:「木華黎,你與二王子帶隊向西退卻。博爾朮,你與赤老溫帶隊向北退卻。忽必來,你與速不台帶隊向南退卻。等得見到這裏大纛高舉,號角吹動,一齊回頭衝殺。」眾將齊聲答應,下山率領部屬,片刻之間,蒙古兵四下退散。

  敵兵齊聲歡呼,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仍豎在山上,四下裏都大叫起來:「活捉鐵木真,活捉鐵木真!」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向土山湧來,都不去理會四下退開的蒙古兵卒。萬馬踐沙揚塵,土山四周湧起了一團團黃霧。

  鐵木真站在土山高處,凜然不動,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,在他四周擋開射來的箭枝。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三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,箭射刀砍,死守不退。

  刀光矛影中殺聲震天。郭靖瞧得又興奮,又害怕。

  激戰了半個多時辰,數萬名敵兵輪番衝擊,鐵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傷亡四百餘名,敵兵也給他們殺傷了千餘名。鐵木真放眼望去,但見原野上敵軍遺屍遍地,鞍上無人的馬匹四散奔馳,但敵兵射過來的羽箭兀自力道強勁。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猛,守軍漸漸抵擋不住,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很是焦急,問道:「爹爹,可以舉纛吹號了嗎?」鐵木真雙眼如鷹,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山下敵兵,低沉了嗓子道:「敵兵還沒有疲!」

  這時東北角上敵軍調集重兵猛攻,豎了三杆黑纛,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裏督戰。蒙古兵漸漸後退。者勒米奔上土山,叫道:「大汗,孩兒們抵擋不住啦!」鐵木真怒道:「擋不住?你誇什麼英雄好漢?」

  者勒米臉上變色,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,呵呵狂叫,沖入敵陣,殺開一條血路,直沖到黑纛之前。敵軍主將見他來勢兇猛,勒馬退開。者勒米手起刀落,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,敵軍見他如此悍勇,盡皆駭然。者勒米拋下大刀,雙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,倒轉了插入土中。蒙古兵歡呼狂叫,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。

  又戰良久,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袍將軍越眾而出,箭無虛發,接連將蒙古兵射倒了十餘人。兩名蒙古將官持矛沖上前去,給他嗖嗖兩箭,都射倒落馬。鐵木真誇道:「好箭法!」話聲未畢,那黑袍將軍已沖近土山,弓弦響處,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,接著又是一箭,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。

  鐵木真左頸中箭,眼見又有箭到,急提馬韁,坐騎倏地人立,這一箭勁力好生厲害,從馬胸插入,直穿沒羽,那馬撲地倒了。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,人人大驚失色。敵軍呐喊聲中,如潮水般衝殺上來。窩闊台為父親拔出頸中箭羽,撕下衣襟,要為他裹傷。鐵木真喝道:「別管我,守住山口。」窩闊台應命轉身,抽箭射倒了兩名敵兵。

  忽都虎從西邊率隊迎戰,只打得箭盡槍折,只得退了回來。者勒米紅了眼,叫道:「忽都虎,像兔子般逃跑嗎?」忽都虎笑道:「誰逃呀?我沒了箭。」鐵木真坐倒在地,從箭袋裏抽出一把羽箭擲過去。忽都虎接過箭來,弓弦連響,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。忽都虎猛衝下山,搶過那將軍的駿馬,回上山來。

  鐵木真贊道:「好兄弟,真有你的!」忽都虎滿身是血,低聲道:「可以舉纛吹號了嗎?」鐵木真伸手按住頸裏創口,鮮血從手掌裏直流出來,說道:「敵軍還沒疲,再支持一會。」忽都虎跪下,求道:「我們甘願為你戰死,但大汗你身子要緊。」

  鐵木真牽過一匹馬來,奮力上鞍,叫道:「大家牢牢守住了!」揮動長刀,劈死了三名沖上土山的敵兵。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,不禁氣為之奪,敗退下山,攻勢頓緩。

  鐵木真見敵勢少衰,叫道:「舉纛,吹號!」

  蒙古兵大叫聲中,一名衛士站上馬背,將白毛大纛高高舉起,號角嗚嗚吹動。四下裏殺聲震天,遠處一排排蒙古兵勢若奔雷般沖將過來。

  敵軍人數雖眾,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,外圍的隊伍一潰,中間你推我擠,亂成一團。

  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,大聲喝令約束,但陣勢已亂,士無鬥志,不到半個時辰,大軍已給沖得散亂,大股退卻,小股逃散,頃刻間土崩瓦解。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,落荒而走。

  鐵木真叫道:「抓住這賊子的,賞黃金三斤。」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。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,當者落馬,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。餘人不敢迫近,見他催馬急奔,竟爾逃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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