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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風雪驚變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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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了一會,楊鐵心輕聲道:「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,我大宋半壁江山,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裏,他畫的畫、寫的字,又是什麼好東西了?老兄何必甘冒大險,巴巴地到皇宮去盜了出來?」曲三微笑道:「這個你就不懂了。」郭嘯天道:「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,寫得一手好字,定是聰明得緊的,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。我小時候聽爹爹說,一個人不論學文學武,只能專心做一件事,倘若東也要抓,西也要摸,到頭來少不免一事無成。」 曲三道:「資質尋常的,當然是這樣,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,文才武功,琴棋書畫,算數韜略,以至醫蔔星相,奇門五行,無一不會,無一不精!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。」說著抬起頭來,望著天邊一輪殘月,長歎一聲。 月光映照下,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。 郭楊二人回到家中,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,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。兩人此後一如往日,耕種打獵為生,閑來習練兵器拳腳,便只兩人相對之時,也決不提及此事。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,那跛子曲三仍燙上酒來,端來蠶豆、花生等下酒之物,然後一蹺一拐地走開,坐在門邊,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,那晚林中夜鬥,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這回事。郭楊二人照樣會鈔,一如往日,只是瞧向他的眼色,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。他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兒,也常常捉雞、追狗,跟爹爹胡言亂語一番,曲三沒了妻室,要照顧這樣一個小女兒,可著實不易。 秋盡冬來,過一天冷似一天。這一日晚間刮了半夜北風,便下起雪來。第二日下得更大,銀絮飛天,瓊瑤匝地,四下裏都白茫茫的。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,今晚整治酒肴,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。吃過中飯後,他提了兩個大葫蘆,到村頭酒店去沽酒,到得店前,卻見一對板門關得緊緊的,酒簾也收了起來。 楊鐵心打了幾下門,叫道:「曲三哥,跟你沽三斤酒。」卻不聽得應聲。走到窗邊向內一張,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的,心想:「幾天沒到村頭來,原來曲三不在家。可別出了事才好。」但見他那小女兒坐在地下,口中唱著兒歌,在獨自玩弄泥巴。楊鐵心心想這女孩癲癲傻傻,平日裏盡胡說八道,料想問不出什麼,便沖風冒雪,到五里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,就便又買了一隻雞,回到家來,殺了雞要渾家整治。 他渾家包氏,閨名惜弱,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女兒,嫁了給楊鐵心還只一年。當晚包氏將一隻雞和著白菜、豆腐、粉絲放入一隻大瓦罐中,在炭火上熬著,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。到得傍晚,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。 郭嘯天欣然過來。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,這幾日只是嘔酸,吃了東西就吐,便推辭不來,好在她身子壯健,也無別礙。李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萍字,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,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。包惜弱給她泡了壺熱茶,這才回家來張羅,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,燙了酒,兩人早在吃喝了。 郭嘯天道:「弟妹,我們不等你了。快來請坐。」郭楊二人交好,又都是豪傑之士,鄉下人家更不講究什麼男女避嫌的禮法。包惜弱微笑答應,在炭爐中添了些炭,拿一隻酒杯來斟了酒,坐在丈夫下首,郭嘯天見菜好,三人吃得熱鬧,回家去把妻子也拉了來。郭楊二人說不多久,便即拍桌大罵。李萍笑問:「又有什麼事,惹得哥兒倆生氣了?」楊鐵心道:「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賬事。」 郭嘯天道:「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,聽人談到韓侂胄這賊宰相的事。那人說得有頭有尾,想來不假。他說不論哪一個官員上書稟報,公文上要是不注明『並獻某某物』的字樣,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。真正豈有此理!」楊鐵心歎道:「有這樣的皇帝,就有這樣的宰相;有這樣的宰相,就有這樣的官吏。臨安湧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,有一日他正在山邊砍柴,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,卻是韓丞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,他自管砍柴,也不理會。忽聽得那韓侂胄歎道:『這裏竹籬茅舍,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,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!』他話剛說完不久,忽然草叢裏汪汪汪地叫了起來。」包惜弱笑道:「這狗兒倒會湊趣!」楊鐵心道:「是啊,真會湊趣。那狗子叫了一會,忽然草叢中又有公雞的啼聲,跟著一個人從草叢鑽將出來,你道是什麼狗子?什麼公雞?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。」包惜弱笑彎了腰,直叫:「啊喲!」郭嘯天道:「趙大人這一扮狗叫雞啼,指日就要高升。」楊鐵心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 四人喝了一會酒,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。熱酒下肚,四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的,李萍有孕,不敢多飲,只是湊趣,略略沾唇。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,腳步起落極快,四人轉頭望去,見是個道士。 那道士頭戴斗笠,身披蓑衣,全身罩滿了白雪,背上斜插一柄長劍,劍把上黃色絲絛在風中筆直揚起,風雪滿天,大步獨行,氣概非凡。郭嘯天道:「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,看來也是條好漢。只沒個名堂,不好請教。」楊鐵心道:「不錯,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,交交這個朋友。」兩人都生性好客,當即離座出門,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,晃眼間已在十餘丈外,卻也不是發足奔跑,如此輕功,實所屬罕見。 兩人對望了一眼,都感驚異。楊鐵心揚聲大叫:「道長,請留步!」喊聲甫歇,那道人倏地回身,點了點頭。楊鐵心道:「天凍大雪,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?」 那道人冷笑一聲,健步如飛,頃刻間來到門外,臉上竟盡是鄙夷不屑之色,冷然道:「叫我留步,是何居心?爽爽快快說出來吧!」 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,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,揚頭不睬。郭嘯天抱拳道:「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,見道長冒寒獨行,斗膽相邀,衝撞莫怪。」 那道人雙眼一翻,朗聲道:「好好好,喝酒就喝酒!」大踏步進來。 楊鐵心更是氣惱,伸手抓住他左腕,往外一帶,喝道:「還沒請教道長法號。」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遊魚,竟從自己掌中溜出,知道不妙,正待退開,突然手腕上一緊,已給道人反手抓住,霎時之間,便似讓一個鐵圈牢牢箍住,又疼又熱,急忙運勁抵禦,不料整條右臂已酸麻無力,腕上奇痛徹骨。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漲得通紅,知他吃虧,心想本是好意結交,若貿然動手,反得罪了江湖好漢,忙搶過去道:「道長請這邊坐!」那道人又冷笑兩聲,放脫楊鐵心的手腕,走到堂上,大模大樣地居中而坐,說道:「你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,卻躲在這裏假扮臨安鄉農,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。莊稼漢又怎會功夫?」說話也是山東口音。 楊鐵心又窘又怒,走進內室,在抽屜裏取了一柄匕首,放在懷裏,這才回到外堂,篩了三杯酒,自己幹了一杯,默然不語。 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,既不飲酒,也不說話,微微冷笑。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,知他疑心酒中作了手腳,取過道人面前酒杯,將杯中酒一口幹了,說道:「酒冷得快,給道長換一杯熱的。」說著又斟了一杯,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,說道:「酒裏就是有蒙汗藥,也迷我不倒。」楊鐵心更加焦躁,發作道:「我們好意請你飲酒,難道起心害你?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,快請出去吧。我們的酒不會酸了,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。」 那道人「哼」了一聲,也不理會,取過酒壺,自斟自酌,連幹三杯,忽地解下蓑衣斗笠,拋在地下。楊郭兩人細看道人時,只見他三十來歲年紀,雙眉斜飛,臉色紅潤,方面大耳,目光炯炯。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,側過一倒,咚的一聲,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。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,竟是個血肉模糊的人頭。 包惜弱驚叫:「哎唷!」逃進內堂,李萍也跟了進去。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,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,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,一塊是心,一塊是肝,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,只怕便是人心人肝。楊鐵心喝道:「好賊道!」匕首出懷,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。道人冷笑道:「鷹爪子,動手了嗎?」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。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,五指無力,匕首已給他夾手奪去。 郭嘯天看得大驚,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,家傳的武藝,平日較量武功,自己尚稍遜他一籌,這道人竟視他有如無物,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「空手奪白刃」絕技,這功夫只曾聽聞,可從來沒見過,惟恐義弟受傷,俯身舉起板凳,只待道人匕首刺來,就舉凳去擋。 不料那道人並不理會,拿起匕首一陣亂剁,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,一聲長嘯,聲震屋瓦,提起右手,揮掌劈落,騰的一聲,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,看那人頭已給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,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。 兩人正自驚疑不定,那道人喝道:「無恥鼠輩,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!」 楊鐵心怒極,哪裏還忍耐得住,抄起靠在屋角裏的鐵槍,搶到門外雪地裏,叫道:「來來來,叫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。」 那道人微微冷笑,說道:「憑你這公門鼠輩,也配使楊家槍!」縱身出門。 郭嘯天奔回家去提了雙戟,見那道人也空手站在當地,袍袖在朔風裏獵獵作響。楊鐵心喝道:「拔劍吧!」那道人道:「兩個鼠輩一齊上來,道爺也只空手對付。」 楊鐵心使個旗鼓,一招「毒龍出洞」,槍上紅纓抖動,捲起碗大槍花,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。那道人一怔,贊道:「好!」斜身避向左側,左掌翻轉,逕自來抓槍頭。 楊鐵心在這杆槍上曾下過苦功,已頗得祖傳技藝。楊家槍非同小可,北宋山後楊老令公、楊六郎等為時已久,槍法失傳,不去說他;南宋名將楊再興,學的也是家傳楊家槍法,當年楊再興憑一杆鐵槍,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,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,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、千戶長、百戶長一百餘人,其時金兵箭來如雨,他身上每中一枝敵箭,便隨手折斷箭杆再戰,最後馬陷泥中,這才力戰殉國。金兵焚燒他的屍身,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。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,楊家槍法威震中原。 楊鐵心雖不及先祖威勇,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,只見他攢、刺、打、挑、攔、搠、架、閉,槍尖銀光閃閃,槍纓紅光點點,好一路槍法! 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,招數靈動,變幻巧妙。但那道人身隨槍走,趨避進退,卻哪裏刺得著他半分?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,楊鐵心不禁焦躁,倒提鐵槍,回身便走,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。楊鐵心大喝一聲,雙手抓住槍柄,陡然間擰腰縱臂,回身出槍,直刺道人面門,這一槍剛猛狠疾,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、屢殺大將的一招「回馬槍」。當年楊再興身為大盜,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,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岳翻,端的厲害無比。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,叫聲:「好槍法!」雙掌合攏,啪的一聲,已把槍尖夾在雙掌之間。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,竟紋絲不動,不由得大驚,奮起平生之力往裏回奪,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,哪裏再拉得回來?他漲紅了臉連奪三下,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。那道人哈哈大笑,忽然提起右掌,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,格的一聲,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,急忙撒手,鐵槍已摔落雪地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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