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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回 都護玉門關不設 將軍銅柱界重標(1)


  當晚韋小寶和雙兒在總督府的臥房中就寢,爐火生得甚旺,狐被貂褥,一室皆春。這是他的舊遊之地,掀開床邊大木箱的蓋子一看,箱中放的都是軍服和槍械。雙兒微笑道:「相公盼望箱子裏又鑽出個羅刹公主來,是不是?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是中國公主,比羅刹公主好得多。」雙兒笑道:「可惜你的中國公主在北京,不在這裏。」韋小寶道:「在我心裏,一千個中國公主,也比不上我的半個雙兒。好雙兒,咱們今日算不算『大功告成』?」雙兒嫣然一笑,雙頰暈紅。她雖和韋小寶做夫妻已久,聽得丈夫調笑,卻仍有羞澀之意。她也清楚知道,天下所有的女子,丈夫最心愛自己,即令阿珂也及不上。

  韋小寶摟住了她腰,兩人並坐床沿。韋小寶道:「你拼湊地圖,花了不少心血,咱們終於拿到了鹿鼎山,皇上封我為鹿鼎公,這座城池,多半是讓我管了。這山底下藏得有無數金珠寶貝,咱們慢慢掘了出來,我韋小寶可得改名,叫做『韋多寶』。」

  雙兒道:「相公已有了許多金子銀子,幾輩子也使不完啦,珠寶再多,也是無用。我瞧還是做韋小寶的好。」

  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,說道:「對,對!這些日來,我一直拿不定主意,要是掘寶吧,只怕挖斷滿洲龍脈,害死了皇帝。不掘寶吧,又覺可惜。這麼著,咱們暫且不掘這寶藏,等到皇上御駕升天,咱們又窮得要餓飯了,那時候再掘不遲。」

  剛說到這裏,忽聽得木箱中輕輕喀的一響。兩人使個眼色,注視木箱,過了好一會,卻更無動靜。韋小寶雙掌輕輕拍了三下,雙兒過去開了房門,守在門外的四名親兵躬身聽令。韋小寶指著木箱,低聲道:「裏面有人!」

  四名親兵吃了一驚,搶到箱邊,揭開箱蓋,卻見箱中盛滿了衣物。韋小寶打個手勢,親兵搬開衣物,揭開箱底,露出一個大洞,便在此時,砰的一聲巨響,洞中放了一槍出來。一名親兵「啊」的一聲,肩頭中彈,向後便倒。

  雙兒忙將韋小寶一拉,扯到了自己身後。韋小寶指指炭爐,作個傾倒的手勢。一名親兵過去端起炭爐,便往洞中倒了下去。

  只聽得洞中有人以羅刹話大叫:「別倒火,投降!」跟著咳嗽不止。韋小寶以羅刹話叫道:「先把火槍拋上來,再爬出來。」洞中拋出一杆短銃,跟著一名羅刹兵探頭出來。一名親兵抓住他頭髮一拉,另一名親兵伸刀架在他頸中,那兵鬍子著了火,兀自未熄,只痛得哇哇大叫,狼狽異常地爬了出來。韋小寶問道:「下面還有人沒有?」洞內有人叫道:「還有一個!投降!投降!」韋小寶喝道:「拋槍上來!」洞口白光一閃,拋上來一柄馬刀,跟著一團火燒了出來,原來這名羅刹兵燒著了頭髮。

  在門外守衛的親兵聽得大帥房中有警,又奔進數人。七八名親兵揪住了兩名羅刹兵,撲滅了兩人頭髮鬍子上的火焰,反綁了縛住。

  韋小寶突然指著一名羅刹兵叫道:「咦,你是王八死雞。」那兵臉露喜色,道:「是,是,中國小孩大人,我是華伯斯基。」另一名羅刹兵也叫了起來:「中國小孩大人,我……我是齊洛諾夫。」韋小寶向他凝視半晌,見他鬍子燒得七零八落,臉上也熨得又紅又腫,但終於認了出來,笑道:「對啦!你是豬玀懦夫!」齊洛諾夫大喜,叫道:「對,對!中國小孩大人,我是你的老朋友。」

  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都是蘇菲亞公主的衛士。當年在雅克薩城和韋小寶同去莫斯科。兩人在獵宮隨同火槍手造反,著實立了些功勞。蘇菲亞公主掌執國政後,酬庸從龍之士,將身邊衛士都升了隊長。其中四人東來想立功劫掠。當兵敗城破之時,一人戰死,一人凍死。餘下這兩人悄悄躲入地道,想出城逃走,不料城外地道出口早給堵死,兩人進退不得,終於形跡敗露。當年韋小寶分別叫他們為「王八死雞」和「豬玀懦夫」。兩人不知其意,只道中國小孩發音不正,便即答應。聽公主叫他為「中國小孩」,初時也跟著一般稱呼,待得韋小寶立功,公主封了他爵位,眾衛士便稱之為「中國小孩大人」。

  韋小寶問明來歷,命親兵鬆綁,帶出去取酒食款待。

  眾親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細,鑽進去搜索了一番,查知房中此外更無地道複壁,這才退出。親兵隊長心下惶恐,連聲告罪,心想真是僥天之幸,倘若這兩名羅刹兵半夜裏從地道中鑽將出來,刺死了韋大帥,自己非滿門抄斬不可。

  次日韋小寶叫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,問起蘇菲亞公主的近況。二人說公主殿下總理朝政,羅刹全國的王公大臣、將軍主教,誰也不敢違抗。兩位沙皇年紀幼小,一切也都聽姊姊的。齊洛諾夫道:「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國小孩大人,吩咐我們來打聽你的消息,要我們見到你後,請你再去莫斯科玩玩,公主重重有賞。」華伯斯基道:「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國小孩大人帶兵來打仗,否則的話,大家是親愛的甜心,是好朋友,這仗也不用打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胡說八道,騙人!」兩人賭咒發誓,說道千真萬確,決計不假。

  韋小寶尋思:「皇上本要我設法跟羅刹國講和,不妨便叫這兩個傢伙去跟蘇菲亞公主說說。」說道:「我要寫一封信,你們送去給公主,不過我不會寫羅刹蚯蚓字,你們代我寫吧。」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面面相覷,均有難色,他二人只會騎馬放槍,說到提筆寫字,卻也一竅不通。齊洛諾夫道:「中國小孩大人要寫情書,我們兩個是幹不來的。我們……我們去找個教士來寫。」韋小寶答允了,命親兵帶二人去羅刹降人中找尋。

  過不多時,兩人帶來一名大鬍子教士到來。其時羅刹軍人大都不識字,隨軍教士除了祈禱上帝、激勵士氣之外,還有一門重要職司,便是為兵將代寫家書。那教士穿了清兵裝束,衣服太小,緊緊繃在身上,顯得十分可笑。他嚇得戰戰兢兢,隨著兩名隊長參見韋小寶,說道:「上帝賜福中國大將軍、大爵爺,願中國大將軍一家平安。」

  韋小寶要他坐下,說道:「你給我寫封信,給你們的蘇菲亞公主。」那教士連聲答應。親兵早已在桌上擺好了文房四寶。那教士手執毛筆,鋪開宣紙,彎彎曲曲地寫起羅刹字來,但覺那毛筆柔軟無比,筆劃忽粗忽細,說不出的彆扭,卻不敢有半句話評論中國筆墨,只怕惹得這位中國將軍生氣。

  韋小寶道:「你這麼寫:自從分別之後,常常想念公主,只盼娶了公主做老婆……」那教士嚇了一跳,手一顫,毛筆在紙上塗了一團墨蹟。齊洛諾夫道:「這位中國小孩大人,是蘇菲亞公主殿下的甜心。公主殿下很愛他的,常說中國情人勝過羅刹情人一百倍。」他要討好韋小寶,不免張大其詞。那教士諾諾連聲,道:「是,是,勝過一百倍,一百倍。」他心神不定,文思窒滯,卻又不敢執筆沉吟,只得將平日用慣的陳腔濫調都寫了上去,盡是羅刹士兵寫給故鄉妻子、情人的肉麻辭句,什麼「親親好甜心」、「我昨晚又夢見了你」、「吻你一萬次」之類,不一而足。

  韋小寶見他筆走如飛,大為滿意,說道:「你們羅刹兵來占我中國地方,殺了許多中國百姓。中國大皇帝十分生氣,派我帶兵前來,把你們的兵將都捉住了。我要將他們割成一條一條,都燒成『霞舒尼克』……」那教士大吃了一驚,「啊」的一聲,說道:「我的上帝!」韋小寶續道:「不過瞧在你公主的面上,暫時不割不燒。如你答允以後羅刹兵再也不來犯我中國疆界,中國和羅刹國就永遠是好朋友。要是你不聽話,我派兵來殺光你們的羅刹男人,你就再也沒有羅刹男人陪著睡覺了。你要男人陪著睡覺,天下只有中國男人了。」

  那教士心中大不以為然,暗道:「天下除了羅刹男人,並非只有中國男人,這句話太也沒道理。」又覺這種無禮的言語決不能對公主說,決意改寫幾句既恭謹又親密的話,料想這中國將軍也不識得。但他為人謹細,深怕給瞧出了破綻,將這幾行文字都寫成了拉丁文,寫畢之後,不由得臉露微笑。

  韋小寶又道:「現下我差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送這封信給你,又送給你禮物。你願意做我情人,還是敵人,你自己決定吧。」

  那教士又將這句話改得極盡恭敬,寫道:「中國小臣思慕殿下厚恩,謹獻貢物,以表忠忱。小臣有生之年,皆殿下不二之臣也。企盼兩國和好,俾羅刹被俘軍民重歸故國,實出殿下無量恩德。」最後這句話卻是出於他的私心,料想兩國倘若和議不成,自己和其餘的羅刹降人勢必客死異鄉,永遠不得歸國。

  韋小寶待他寫完,道:「完了。你念一遍給我聽聽。」那教士雙手捧起信箋誦讀,念到自己改寫之處,卻仍照韋小寶的原義讀出。韋小寶會講的羅刹話本就頗為有限,聽來似乎大致不錯,哪料得他竟敢任意竄改?便點點頭,道:「很好!」取出「撫遠大將軍韋之印」的黃金印信,在信箋上蓋了朱印。這封情書不像情書、公文不似公文的東西就搞成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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