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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(8)


  過得數日,韋小寶吩咐備了祭品,到鄭成功祠堂去上祭,要瞧瞧這位名滿天下的國姓爺到底是怎麼一副模樣。

  來到祠中,抬頭看時,只見鄭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,臉形橢圓,上唇、下唇及下顎均有短短黑須,雙耳甚大,但眼睛細小,眉毛彎彎,頗有慈祥之意,並無威猛豪邁的英雄氣概,韋小寶頗為失望,問從官道:「國姓爺的相貌,當真就是這樣嗎?」林興珠道:「這塑像和國姓爺本人是挺像的。國姓爺是讀書人出身,雖然是大英雄、大豪傑,相貌卻文雅得很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見塑像兩側各有一座較小塑像,左女右男,問道:「那兩個是什麼人?」林興珠道:「女的是董太妃,男的是嗣王爺。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嗣王爺?」林興珠道:「就是國姓爺的公子,繼任為王爺的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啊,就是鄭經了,跟鄭克塽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。我師父陳軍師的像呢?」林興珠道:「祠堂裏陳軍師沒有像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董太妃壞得很,快把她拉下來,趕緊叫人去塑陳軍師的像,放在這裏陪伴國姓爺。」

  林興珠大喜,親自爬入神龕,將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來。韋小寶向鄭成功的神像跪下,磕了幾個頭,說道:「國姓爺,你是英雄豪傑,我向你磕頭,想來你也受得起。這老虔婆壞了你的大事,每天陪著你,你必定生氣,我幫你趕走,讓我師父陳軍師來陪你。」想到師父慘亡,不禁流下淚來。

  全台百姓對董太妃恨之入骨,而陳永華屯田辦學、興利除弊,有遺愛于民,百姓稱他為「臺灣諸葛亮」。鄭克塽當國之時,不沒人敢說董太妃一句壞話、敢說陳永華一句好話。此時韋小寶下了「除董塑陳」的命令,人心大快,又聽說他在國姓爺像前磕頭流淚,眾百姓更為感激。雖然這位韋大人要錢未免厲害了些,但一來他是陳軍師的弟子,臺灣軍民不免推愛,二來施琅帶領清兵取台,滅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,因此上雖然「施清韋貪」,眾百姓反覺這位韋大人和藹可親,寧可他鎮守臺灣,最好施琅永遠不要回來。

  可是事與願違,過得一個多月,施琅帶了水師又回到臺灣。

  韋小寶在岸邊相迎,只見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員服色的大官從船中出來。那大官還在跳板之上,便大聲叫道:「韋兄弟,你好嗎?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。」原來是索額圖。韋小寶大喜,搶上前去。兩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,哈哈大笑。

  索額圖笑道:「兄弟,大喜,大喜。皇上有旨,要你去北京。」

  韋小寶心中一喜一憂,尋思:「我如肯去北京,早就去了。小皇帝很固執,他決不會向我投降的。我不答允打天地會,他就不會見我的面。」

  兩人攜手上岸。施琅在後相隨,笑嘻嘻道:「皇恩浩蕩,真是沒得說的,皇上已答允撤銷台民內遷的旨意。」

  臺灣眾軍民這一個多月來,日日夜夜都在擔憂,生怕皇帝堅持要棄臺灣,大家都說,皇帝的口是「金口」,說過了的話,決無反悔之理。施琅這句話一出口,岸上眾官員聽到了,忍不住大聲歡呼,一齊叫了起來:「萬歲,萬歲,萬萬歲。」

  消息不脛而走,到處是歡呼之聲,跟著劈劈啪啪地大放爆竹,比之過年還熱鬧得多。

  索額圖傳下旨意,康熙對韋小寶頗有獎勉,命他克日赴京,另有任用。韋小寶謝恩畢,兩人到內堂摒眾密談。

  索額圖道:「兄弟,你這一次面子可實在不小,皇上怕你尚有顧慮,因此欽命我前來促駕。你可知皇上要派你個什麼差使?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皇上的神機妙算,咱們做奴才的可萬萬猜不透了。」索額圖將嘴巴湊到他耳邊,低聲說道:「打羅刹鬼!」

  韋小寶一怔之下,跳起身來,大叫:「妙極!」

  索額圖道:「皇上說你得知之後,一定十分歡喜,果然不錯。兄弟,羅刹鬼自順治年間起,就占我黑龍江一帶,勢道十分猖獗。先帝和皇上寬宏大量,不予計較。哪知羅刹鬼得寸進尺,占地越來越多。遼東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,如何能容鬼子威逼?現下三藩叛逆和臺灣鄭氏都已蕩平,天下無事,皇上就決意對羅刹用兵了。」

  韋小寶在通吃島閒居數年,悶得便如推牌九連抓十副別十,這時聽得這消息,開心得合不攏嘴來。

  索額圖又道:「皇上為了息事寧人,曾向羅刹國大汗下了幾道諭旨,對方卻始終沒答覆。後來荷蘭國使臣轉告,說羅刹國雖大,卻是蠻夷之邦,通國無一人懂得中華上國文字,接到皇上的諭旨,全然莫名其妙,因此只好不答。可是羅刹兵東來占地,始終不止。皇上說道,我中華上國講究仁義,不能對蠻夷不教而誅,總是要先令他們知錯,有個幡然悔改的機會,要是訓諭之後,仍強項不服教化,那時便只有大加誅戮了。朝中大臣精通羅刹國言語的,只韋兄弟一人。」(按:當時中俄交涉,互相言語文字不通,確為事實。史載俄國沙皇致書康熙,有云:「皇帝在昔所賜之書,下國無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」)

  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為了我懂得羅刹鬼話,小皇帝才向我投降。」不禁手舞足蹈,大為得意。

  索額圖笑道:「兄弟精通羅刹話,固然十分了不起,可是還有一樁大本事,更是人所莫及。聽說羅刹國的攝政女王,是大汗的姊姊,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,是不是啊?」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羅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,這個蘇菲亞攝政女王相貌倒挺不錯,她身上的皮膚,摸上去卻粗糙得很。」索額圖笑道:「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馬,勉為其難,再去摸她幾摸。」韋小寶笑著搖頭,說道:「沒胃口,沒胃口!」索額圖道:「兄弟一摸之下,兩國交好,從此免了刀兵之災,這是安邦定國的一樁奇功啊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原來皇上不是派我去帶兵打仗,是要我施展『十八摸神功』,哈哈!」嘴裏唱了起來:「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羅刹國女王的頭髮邊。女王的頭髮像黃金,索大哥和韋小寶花差花差哉!」兩人相對大笑。

  韋小寶問起羅刹國侵佔黑龍江的詳情,索額圖細加述說。

  原來在明朝萬曆年間,羅刹人便已蓄意東侵。(羅刹即俄羅斯,《清史稿·郎坦等傳》云:「俄羅斯之為羅刹,譯言緩急異耳。」緩讀為俄羅斯,急讀為羅刹。以俄語本音讀之,羅刹更為相近。)先後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、葉尼塞斯克、雅庫次克、鄂霍次克等地築城。順治六年,羅刹人在鹿鼎山築城,稱阿爾巴青(中國則稱為雅克薩城),同時順流東下,沿途剽掠。順治九年,滿清甯古塔都統海色率兵兩千,在黑龍江岸擊退羅刹兵。後來又在松花江口交兵,滿清都統明安達哩奮勇作戰,大破羅刹軍。羅刹兵西退,在尼布楚築城,並遣使往莫斯科乞援。使者沿途散佈流言,說黑龍江一帶金銀遍地,牛馬成群,居民房屋皆鑲嵌黃金。羅刹人夢想大發洋財,結隊東來,沿路劫掠,殘害百姓,哥薩克騎兵尤為殘暴。滿清甯古塔都統沙爾呼達、甯古塔將軍巴海率兵禦敵,羅刹兵雖有犀利火器,但清兵作戰英勇,于順治十六年、十七年間連勝數仗,打死了羅刹兵的統軍大將,將哥薩克騎兵斬殺過半。於是羅刹人不敢再到黑龍江畔。

  到康熙初年,羅刹軍民又大舉東來,以雅克薩城為根據地。康熙年紀漸長後,知羅刹人野心極大,嚴加防守,並移吉林水師到黑龍江駐防。羅刹軍也不斷增兵,將雅克薩城建築得十分牢固,同時在通往羅刹國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設站,決意將黑龍江一帶廣大土地席捲而有之。那時康熙正全力對付吳三桂,無力分兵抗禦羅刹的侵略,直到三藩削平,臺灣鄭氏歸降,更無後顧之憂,這才專心應付。想起韋小寶曾去過莫斯科,不但熟悉彼邦情勢,且和羅刹國掌握大權的攝政女王關係不同尋常,曾獻計助她脫困奪權,受過她封爵,這是手中的一著厲害棋子,如何不用?待收到他來到臺灣的奏報,當即命索額圖前往宣召。

  韋小寶帶了妻子兒女,命夫役抬了在臺灣所發的「請命財」,兩袖金風,上船北行。臨行時向施琅要了原來臺灣鄭氏的將領何佑、林興珠、洪朝,以及五百藤牌兵。施琅知他這次赴京,定得重用,自己在朝廷裏正要他鼎力維持,自然沒口子地答允,對他和索額圖又都送了一份重禮。

  臺灣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銷舉台內遷旨意,這位少年韋大人厥功甚偉,人人感激,萬民傘、護民旗等送了無數。韋小寶上船之際,兩名耆老脫下他的靴子,高高捧起,說是留為去思。這「脫靴」之禮,本是地方官為官清正,百姓愛戴,才有此儀節,意為盼望他留官不去。韋小寶這「贓官」居然也享此殊榮,非但前無古人,恐怕也後無來者了。歡送的鞭炮大放特放,更不在話下。

  注:

  據史籍所載,當時清廷決心棄台,已有成議,全仗施琅力爭,大學士李霨又從中斡旋,這才決定設立官府,派置駐軍。在當時似是小事,於後世卻有莫大影響。當年施琅若不力爭,清廷平服鄭氏後即放棄臺灣,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,則荷蘭人勢必重來,臺灣從此不屬中國版圖。因此其時雖有人指施琅為漢奸,但于中華民族而言,其力排棄台之議,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國版圖,功勞也可說極大。

  施琅曾奏減臺灣地租田賦,康熙從其議,頗有惠于全台百姓。施琅次子施世綸,居官清廉,平民百姓和官員縉紳爭執,施世綸必袒護平民,因此民間稱為「施青天」,即後世說部《施公案》的主角。施琅第六子施世驃,為福建水師提督,康熙六十年駐台,史稱「八月十三,怪風暴雨相逼為災,兵民多死。世驃終夜露立,遂病,九月,卒於軍中,下旨悼恤,贈太子太保。」此人在颶風襲台時通宵在外指揮救災,為風雨侵襲而病死,是個愛民好官。

  我國歷來史家拘于滿漢成見,于施琅取台之事大加攻訐,稱之為「漢奸」,本書初作時亦據此觀念。近世史家持中華民族團結一統觀念,對施琅統一臺灣之貢獻頗為讚揚。作者為紀念此民族英雄,曾赴泉州施琅之故鄉觀光,目睹當地為施琅塑像海濱,修建「靖海侯祠」,故于本書原來否定施琅處略加修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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