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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(4)


 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,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,他想:「那一晚黑暗之中,我亂攪一起,也弄不清是誰。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懷了我的孩子,那是兩個了,好像還有一個,可不知是誰,慢慢地總要問了出來。」笑吟吟地道:「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,那也不寂寞啊。荃姊姊、公主、阿珂,你們三個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兒,不知還有哪一個,肚子裏是有了孩兒的?」

  此言一出,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。沐劍屏忙道:「我沒有,我沒有。」曾柔見韋小寶的眼光望向自己,便白了他一眼,說道:「沒有!」韋小寶道:「好雙兒,一定是咱們大功告成了。」雙兒一躍而起,躲入了屋角,說道:「不,不!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:「怡姊姊,你呢?你到麗春院時,肚皮裏塞了個枕頭,假裝大肚子,一定有先見之明。」方怡忍不住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啐道:「死太監,我又沒跟你……怎麼會有……」

  沐劍屏道:「是喲。師姐、曾姊姊、雙兒妹子和我四個,又沒跟你拜天地成親,怎麼會有孩子呢?小寶你壞死了,你跟荃姊姊、公主、阿珂姊姊幾時拜了天地,也不跟我說,又不請我喝喜酒。」在她想來,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,這才會生孩子。

  眾人聽她說得天真,都笑了起來。方怡一面笑,一面伸臂摟住了她腰,說道:「小師妹,那麼今兒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吧。」沐劍屏道:「不成的。這荒島上又沒花轎。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紅衣裙,還要鳳冠霞帔,咱們可都沒有。」蘇荃笑道:「將就著一些,也不要緊的。咱們去采些花兒,編個花冠,就算是鳳冠了。」

 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,心下卻甚惶惑:「還有一個是誰?難道是阿琪?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,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,沒抱她上床。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,我胡裏胡塗地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,倘若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,這小傢伙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。啊喲,不好,難道是老婊子?如果是她,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。」

  只聽沐劍屏道:「就算在這裏拜天地,那也是方師姊先拜。」方怡道:「不,你是郡主娘娘,當然是你先拜。」沐劍屏道:「我們是亡國之人,還講什麼郡主不郡主。」方怡微笑道:「那麼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吧。你跟他的時候最久,一起出死入生的,患難之交,與眾不同。」雙兒紅著臉:「你再說,我要走了。」說著奔向門口,卻讓方怡笑著抱住。蘇荃向韋小寶笑道:「小寶,你自己說吧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拜天地的事,慢慢再說。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。」

  眾女一聽,登時肅然,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,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具的話來。

  哪知他下面的話卻又露出了本性:「你們七人,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,大家不分先後大小。以後每天晚上,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,哪一個贏了,哪一個就陪我。」說著從懷裏取出那兩顆骰子,吹一口氣,骨碌碌地擲在桌上。公主呸了一聲,道:「你好香麼?哪一個輸了才陪你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對,對!好比猜拳行令,輸了的罰酒一杯。哪一個先擲?」

  這一晚荒島陋屋,春意融融,擲骰子誰贏誰輸,也不必細表。自今而後,韋家眾女擲骰子便成慣例。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,賭的是金銀財寶,患得患失之際,樂趣盎然,但他作法自斃,此後自身成為眾女的賭注,被迫置身局外,雖有溫柔之福,卻無賭博之樂了。可見花無常開,月有盈缺,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。

 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,這才起身。韋小寶率領七女,掩埋陳近南的遺體,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,忍不住又放聲大哭。眾女一齊跪下,在墳前行禮。

  公主心中甚是不願,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,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?然心下明白,自己雖是金枝玉葉,可是在韋小寶心目中,只怕地位反而最低,親厚不及雙兒、美貌不及阿珂、武功不及蘇荃、機巧不及方怡、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、溫柔斯文不及曾柔,差有一日之長者,只不過橫蠻潑辣而已,而所謂金枝玉葉,在這荒島的化外之地,全沒半點用處。倘若不拜這一拜,只怕韋小寶從此要另眼相看,在骰子中弄鬼作弊,每天晚上賭擲之時,令得自己場場大勝。當下委委屈屈地也跪了下去,心中祝告:「反賊啊反賊,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,你沒福消受,到了陰世,只怕要多吃苦頭。」

  眾人拜畢站起,轉過身來。方怡突然叫道:「啊喲,船呢?船到哪裏去了?」

  眾人聽她叫得驚惶,齊向海中望去,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,無不大吃一驚,極目遠眺,唯見碧海無際,遠遠與藍天相接,海面上數十頭白鳥上下飛翔。蘇荃奔上懸崖,向島周眺望,東南西北都不見大船的蹤跡。方怡奔向山洞,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,不出所料,果然已不知去向。

  眾人聚在一起,面面相覷,心下都不禁害怕。昨晚八人說笑玩鬧,直至深宵方睡,忘了輪值守夜,竟給船夫偷了船具,將船駛走,從此困於孤島,再也難以脫身。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塽定會帶兵前來復仇,自己八人如何抵敵?就算蘇荃、公主、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,也不過十一人而已。

  蘇荃安慰眾人:「事已如此,急也無用。咱們慢慢再想法子。」

  回到屋中,眾人自是異口同聲地大罵船夫,但罵得個把時辰,也沒什麼新鮮花樣罵出來了。蘇荃對韋小寶道:「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。小寶,你瞧怎麼辦?」韋小寶道:「清兵再來,人數定然不少,打是打不過的。咱們只有躲了起來,只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,以為咱們早乘船走了。」蘇荃點頭道:「這話很是。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。」韋小寶高興起來,說道:「倘若我是施琅,就不會再來。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,哪有傻不哩嘰地呆在這裏,等他前來捉拿之理?」

  公主道:「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,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,就算我們已經逃了,也好尋些線索,瞧我們去了哪裏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施琅不會稟告皇上的。」公主瞪眼道:「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他如稟告了,皇上自然就問:為什麼不將我們抓去。他只好承認打了敗仗,豈不是自討苦吃?」

  蘇荃笑道:「很是,很是。小寶做官的本事高明。瞞上不瞞下,是做官的要緊訣竅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荃姊姊倘若去做官,包你升大官,發大財。」蘇荃微微一笑,心想:「神龍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,還不是跟官場中差不多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施琅一說出來,皇上怪他沒用,那也罷了,必定還派他帶兵前來捉拿。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,哪裏還捉得著?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?還不如悶聲大發財吧。」眾女一聽都覺有理,憂愁稍解。

  公主道:「鄭克塽那小子呢?他這口氣只怕咽不下去吧?」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。眾人都知道她這話含意,那自是說:「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,他怎肯放手,不帶兵來奪回去?」

  阿珂滿臉通紅,低下了頭,說道:「他要是再來,我……我便自盡,決不跟他去。」語氣極是堅決。

  韋小寶大喜,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,是自己使盡詭計,偷搶拐騙,才弄到了手,此刻聽了這句話,直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,情不自禁,便一把抱住了她,在她臉上嗒的一聲,親了一下,說道:「好阿珂,他不敢來的,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。他有天大的膽子來見債主?」

  公主道:「哎喲,好肉麻!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,將借據搶了去,又將阿珂奪了去,再將你的爹爹、媽媽、奶奶、外婆賣給你,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,割下你的指頭,叫你寫一張借據,算欠了他的。」

  韋小寶越聽越惱,如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,也就不會生氣,但鄭克塽倘若如此這般,依樣葫蘆,將他的爹爹、媽媽、奶奶、外婆硬賣給他,媽媽倒也罷了,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知,不知爹爹是誰,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誰,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,又坐地起價,漲了一倍,如何承受得了?他大怒之下,厲聲道:「別說了!鄭克塽這小子倘若領兵到來,我別的誰都不賣,就將一個天下最值錢的皇帝禦妹賣給他,作價一千萬兩。他還要倒找我二百四十萬兩銀子!這筆生意倒做得過。」

  公主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掩面而走。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,說料想韋小寶決無此意,不過是嚇嚇她的,不必難過。

  韋小寶發了一會兒脾氣,卻也束手無策。眾人只得聽著蘇荃指揮,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一個大山洞,打掃佈置,作為安身起居的所在,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,只盼施琅或鄭克塽重來之時,見島上人跡杳然,只道他們早已遠走,不來細加搜索。

  初時各人還提心吊膽,日夜輪流向海面眺望,過得數月,別說並無清廷和臺灣的艦隻,連漁船也不見一艘,大家漸漸放下心來,料想施琅不敢多事,而鄭克塽坐了小艇,定是在大海中遇風浪沉沒了。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,射鳥摘果,整日價忙忙碌碌,倒也太平無事。好在島上鳥獸不少,海中魚蝦極豐,八人均有武功,漁獵甚易,是以糧食無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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