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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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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克塽聽他越說越多,心想連死人也賣,自己的高祖、曾祖、高祖奶奶、曾祖奶奶一個個都賣過來,那還了得,就算死人打八折,甚至七折六折,那也吃不消,這時不敢說不買,只得哀求:「我……我實在買不起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啊。你買不起了,就饒了你。可是已經買了的,卻不能退貨。你欠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,怎麼歸還?」 公主笑道:「是啊,三百八十萬兩銀子,快快還來。」 鄭克塽哭喪著臉道:「我身邊一千兩銀子也沒有,哪裏拿得出三百八十萬兩?」韋小寶道:「也罷!沒有銀子,准你退貨。你快快將你的父親、母親、奶奶、死外婆,一起交還給我。少一根頭髮也不行。」鄭克塽料想這樣胡纏下去,終究不是了局,眼望阿珂,只盼她來說個情,可是她偏偏站得遠遠的,背轉了身,決意置身事外。他心中大急,瞧韋小寶這般情勢,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,不由得連連磕頭,說道:「韋香主,我……我害了陳軍師,確是罪該萬死,只求你寬宏大量,饒了小人一命。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萬兩銀子,我……我一定設法歸還。」 韋小寶見折磨得他如此狼狽,憤恨稍泄,說道:「那麼你寫下一張欠據來。」 鄭克塽大喜,忙道:「是,是。」轉身向衛士道:「拿紙筆來。」可是在這荒島之上,哪裏有什麼紙筆?那衛士倒也機靈,當即撕下自己長衫下擺,說道:「那邊死人很多,咱們蘸些血來寫便是。」說著便要去拖風際中的屍首。韋小寶左手一伸,抓住了鄭克塽右腕,白光一閃,揮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節。鄭克塽大聲慘叫。韋小寶道:「用你指上的血來寫。」 鄭克塽痛得全身發抖,一時手足無措。韋小寶道:「你慢慢寫吧,要是血幹了不夠用,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。」鄭克塽忙道:「是,是!」哪裏還敢遲延,咬牙忍痛,將斷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寫道:「欠銀三百八十萬兩正。鄭克塽押。」寫了這十三個字,痛得幾欲暈去。 韋小寶冷笑道:「虧你堂堂的王府公子,平時練字不用功,寫一張欠據,幾個字歪歪斜斜,全是敗筆,沒一個勝筆。」接過衣裾,交給雙兒,道:「你收下了。瞧瞧銀碼沒短寫了吧?這人奸詐狡猾,別少寫了幾兩。」 雙兒笑道:「三百八十萬兩銀子,倒沒少了。」說著將血書欠據收入懷中。 韋小寶哈哈大笑,對鄭克塽下頦一腳踢去,喝道:「滾你死外婆的吧!」鄭克塽一個筋頭滾了出去。衛士搶上扶起,包了他手指傷口。兩名衛士分別負起鄭克塽和馮錫範,上了一艘小艇,向海中劃去。韋小寶笑聲不絕,忽然想起師父慘死,忍不住又放聲大哭。 鄭克塽待小艇劃出數十丈,這才驚魂略定,說道:「咱們去搶了大船開走,料得這群天殺的狗男女追趕不上。」可是駛近大船,卻見船上無舵,一應船具全無。馮錫範恨恨地道:「這批狗男女收起來了。」眼見大海茫茫,波浪洶湧,小艇中無糧無水,怎能遠航?鄭克塽道:「咱們回去再求求那小賊,向他借船,最多又再寫三百八十萬兩欠據。」馮錫範道:「他們也只一艘船,怎能借給咱們?我寧可葬身魚腹,也不願再去向這小賊哀求了。」 鄭克塽聽他說得斬截,不敢違拗,只得歎了口氣,吩咐三名衛士將小艇往大海中劃去。 韋小寶等望著鄭克塽的小艇劃向大船,發現大船航行不得,這才划船遠去,都忍不住好笑。蘇荃見韋小寶又哭又笑,總是難泯喪師之痛,要說些笑話引他高興,便道:「這鄭家二公子奸詐之極,明明是想搶咱們的大船。小寶,你這三百八十萬兩銀子的賬,我瞧他非賴不可。」韋小寶道:「料來這傢伙是不會還的。」蘇荃笑道:「你做什麼都精明得很,可是剛才這傢伙把你自己的老婆賣給你,一萬兩銀子就算清賬,你想也不想,就沒口子答允,定是你愛阿珂妹子愛得胡塗了。那時候,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萬兩銀子,我瞧你也會答允。」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眼淚,笑了起來,說道:「管他三七二十一,答允了再說,慢慢再跟他算賬。」方怡問道:「後來怎麼才想起原來是吃了大虧?」 韋小寶搔了搔頭,道:「殺了風際中之後,我心裏再沒擔憂的事,忽然間腦子就清楚起來了。」他本來也並沒對風際中有絲毫懷疑,只是內心深處,總隱隱覺得身邊有個極大的禍胎,到底是什麼禍胎,卻又說不上來,只沒來由地害怕著什麼,待得風際中一死,立時如釋重負,舒暢之極,心想:「說不定我早就在害怕這奸賊,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。」 眾人迭遇奇險,直到此刻,島上方得太平。人人都感心力交瘁。韋小寶這時雙腳有如千斤之重,支援不住,便在沙灘上躺倒。蘇荃給他按摩背上被風際中點過的穴道。 夕陽返照,水波搖晃,海面上有如萬道金蛇競相躥躍,景色奇麗無方。眾女一個個坐了下來。過不多時,韋小寶鼾聲先作,不久眾女先後都睡著了。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,方怡先醒了過來,到韋小寶舊日的中軍帳茅屋裏去弄了飯菜,叫眾人來吃。大堂上燃了兩根松柴,照得通屋都明。八人團團圍坐,吃過飯後,方怡和雙兒將碗盞收拾下去。 韋小寶從蘇荃、方怡、公主、曾柔、沐劍屏、雙兒、阿珂七女臉上一個個瞧過去,但見有的嬌豔,有的溫柔,有的活潑,有的端麗,公主雖潑辣刁蠻,這時也變得柔順乖巧,何況雙兒、阿珂這兩個小妞兒也在身邊,更無掛慮,不由得心中大樂。此時倚紅偎翠,心中和平,比之當日麗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時胡天胡帝,心中惴惴,另有一番平安豐足之樂,笑道: 「當年我給這小島取名為通吃島,原來早有先見之明,知道你們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,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逃也逃不掉的了。從今而後,我們八個人住在這通吃島上壽與天齊,仙福永享。」 蘇荃道:「小寶,這八個字不吉利,以後再也別說了。」韋小寶立時省悟,知她不願聽到任何和洪教主有關之事,忙道:「對,對!是我胡說八道。」蘇荃道:「施琅和鄭克塽回去之後,多半會帶了兵來報仇,咱們可不能在這島上長住。」眾人齊聲稱是。方怡道:「荃姊姊,你說咱們到哪裏去才是?」蘇荃眼望韋小寶,笑道:「還是聽至尊寶的主意吧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叫我至尊寶?」蘇荃笑道:「若不是至尊寶,怎能通吃?」 韋小寶哈哈大笑,道:「我名字中有個寶字,本來只道是小小的寶一對,什麼一對五,板凳兩張,原來是至尊寶。」眼見眾女一齊望自己,微一沉吟,說道:「中原是去不得的。神龍島離這裏太近,那也不好。總得去一個又舒服、又沒人的地方。」 可是沒人的荒僻之處一定不舒服,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。何況韋小寶心目中的舒服,既要賭博,又要看戲文、聽說書,諸般雜耍、唱曲、菜肴、點心、美貌姑娘,無一不是越多越好。除了美貌姑娘身邊已頗為不少之外,其餘各項,若不是北京、揚州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華之地,決難住得開心。他一想到這些風流熱鬧,孝心忽動,說道:「我們在這裏相聚,也算得十分有趣,只不知我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,又是怎樣?」 眾女從來沒聽他提過自己的母親,均想他有此孝心,倒也難得,齊問:「你娘這時候在哪裏?」有的更想:「你娘便是我的婆婆,自該設法相聚,服侍她老人家。」 韋小寶歎了口氣,說道:「我娘在揚州麗春院。」 眾女一聽到「揚州麗春院」五字,除了公主一人之外,其餘六人登時飛霞撲面,有的轉過臉去,有的低下頭來。 公主道:「啊,揚州麗春院,你說過的,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,你答允過要帶我去玩的。」方怡微笑道:「他損你呢,別信他的。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。」公主道:「為什麼不正經?你去玩過嗎?為什麼你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?」方怡忍住了笑不答。公主摟住沐劍屏的肩頭,說道:「好妹子,你說給我聽。」沐劍屏漲紅了臉,說道:「那……那是一所妓院。」公主兀自不解,問道:「他媽媽在妓院裏幹什麼?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。」方怡笑道:「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,你只要信了他半句話,就夠你頭痛的了。」 那日在麗春院中,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,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,其餘六女此刻都在跟前。公主的凶蠻殊不下於毛東珠,但既不如她母親陰險毒辣,又年輕貌美得多。韋小寶暗自慶倖,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,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,可不知如何是好了,說不定弄到後來,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,又到五臺山去出家做和尚,倘若非做和尚不可,這七個老婆是一定要帶去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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