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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(11)


  胡天胡地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桌上蠟燭點到盡頭,房中黑漆一團。

  又過良久,韋小寶低聲哼起「十八摸」小調:「一百零七摸,摸到姊姊妹妹七隻手……一百零八摸,摸到姊姊妹妹八隻腳……」正在七手八腳之際,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低聲道:「不……不要……鄭……鄭公子……是你麼?」正是阿珂的聲音。她飲迷春酒最早,昏睡良久,藥性漸退,慢慢醒轉。韋小寶大怒,心想:「你做夢也夢到鄭公子,只道是他爬上了你床,好快活麼?」壓低了聲音,說道:「是我。」

  阿珂道:「不,不!你不要……」掙扎了幾下。

  忽聽得鄭克塽在廳中叫道:「阿珂,阿珂,你在哪裏?」喀喇一聲,嗆啷啷一片響聲,撞翻了一張椅子,桌上杯碟掉到地下。阿珂聽到他在廳上,那麼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,一驚之下,又清醒了幾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怎麼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韋小寶笑道:「是你的親老公,你也聽不出?」阿珂這一驚非同小可,使力掙扎,想脫出他懷抱,卻全身酸軟無力,驚叫:「鄭公子,鄭公子!」

  鄭克塽跌跌撞撞地沖進房來,房中沒半點光亮,砰的一聲,額頭在門框上一撞,叫道:「阿珂,你在哪裏?」阿珂道:「我在這裏!放開手!小鬼,你幹……幹什麼?」鄭克塽道:「什麼?」他不知阿珂最後這兩句話是對韋小寶說的。

  韋小寶意氣風發,如何肯放?阿珂央求道:「好師弟,求求你,快放開我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說過不放,就是不放!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。」

  鄭克塽又驚又怒,喝道:「韋小寶,你在哪裏?」韋小寶得意洋洋地道:「我在床上,抱著我老婆。我在洞房花燭,你來幹什麼?要鬧新房麼?」鄭克塽大怒,罵道:「鬧你媽的新房!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要鬧我媽的新房,今天可不成,因為她沒客人,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。」

  鄭克塽怒道:「胡說八道。」循聲撲向床上,來撳韋小寶,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,問道:「阿珂,是你的手麼?」阿珂道:「不是。」

  鄭克塽只道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,那麼定然是韋小寶的,當下狠狠用力一扯,不料所扯的卻是假太后毛東珠。她飲了迷春酒後昏昏沉沉,但覺有人扯她手臂,左手反過去拍一掌,正好擊在鄭克塽頂門。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,這一掌無甚力道。鄭克塽卻大吃一驚,一跤坐倒,腦袋在床腳上一撞,又暈了過去。

  阿珂驚呼:「鄭公子,你怎麼了?」卻不聽見答聲。韋小寶道:「他來鬧新房,鑽到床底下去了。」阿珂哭道:「不是的。快放開我!」韋小寶道:「別動,別動!」阿珂手肘一挺,撞在他喉頭。韋小寶吃痛,向後一仰。阿珂脫卻束縛,忙要下床,身子一轉,壓在毛東珠胸口。毛東珠吃痛,一聲大叫,伸手牢牢抱住了她。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誰,極度驚恐之下,更沒了絲毫力道,忽覺右足又給人壓住了,只嚇得全身冷汗直冒:「床上有這許多男人!」

  韋小寶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,說道:「阿珂,快出聲,你在哪裏?」阿珂心道:「你就殺了我頭,我也不做聲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你不說,我一呀摸,二呀摸,一個個地摸將過來,總要摸到你為止。」忽然唱起小調來:「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一位美人兒。美人臉蛋像瓜子,莫非你是老婊子?」口唱小調,雙手亂摸。

  忽聽得院子外人聲喧嘩,有人傳呼號令,大隊兵馬將幾家妓院一起圍住了,跟著腳步聲響,有人走進麗春院來。韋小寶知道來人若非自己部下,便是揚州的官員,心中一喜,正要從被窩裏鑽出來,不料來人走動好快,火光亮處,已到了甘露廳中,只聽得玄貞道人叫道:「韋大人,你在這裏嗎?」語音焦急。韋小寶脫口答道:「我在這裏!」

  天地會群雄發覺不見了韋小寶,生怕他遇險,出來找尋,知他是帶了親兵向鳴玉坊這一帶而來,一查便查到麗春院中有人打架。進得院子,見幾名親兵死在地下,眾人大吃一驚,直聽到他親口答應,這才放心。

  韋小寶耳聽得眾人大聲招呼,都向這邊擁來,忙站起來放下帳子,至於兩隻腳踏在誰的身上,也顧不得這許多了。

  帳子剛放下,玄貞等已來到房中,各人手持火把,一眼見到鄭克塽暈倒在床前,都感詫異。又有人叫道:「韋大人,韋大人!」韋小寶叫道:「我在這裏!你們不可揭開帳子。」

  眾人聽到他聲音,都歡呼起來。各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臉上都含笑容,均想:「大家擔足了心事,你卻在這裏風流快活。」

  韋小寶借著火光,穿好衣衫,找到帽子戴上,從床上爬了下來,穿上鞋子,說道:「我用計擒住了好幾名欽犯,都在床上,大夥兒這場功勞不小。」

  眾人大為奇怪,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沒,其時也不便多問。

  韋小寶吩咐將鄭克塽綁起,用轎子將阿琪送去行轅,隨即將帳子角牢牢塞入被底,傳進十餘名親兵,下令將大床抬回欽差行轅。親兵隊長道:「回大人:門口太小,抬不出去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笨東西,不會拆了牆壁嗎?」那隊長立時領悟,連聲稱是,吆喝傳令。眾親兵一齊動手,將麗春院牆壁拆開了三堵。十餘人拿了六七條轎杠,橫在大床之底,將大床平平穩穩地抬了出去。

  其時天已大明,大床在揚州大街上招搖過市。眾親兵提了「肅靜」、「回避」的硬牌,鳴鑼開道,前呼後擁。揚州百姓見了,無不嘖嘖稱奇。

  大床來到何園,門口仍是太小。這時親兵隊長學了乖,不等欽差大人吩咐,立時下令拆牆,將大床抬入花廳,放在廳心。韋小寶傳下將令,床中擒有欽犯,非同小可,命數十名將領督率兵卒,弓上弦,刀出鞘,在花廳四周團團圍住,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,以防瘦頭陀等前來劫奪。

  花廳四周守禦之人雖眾,廳中卻只有一張大床,床旁剩下一個韋小寶。他心想:「剛才在麗春院中,如此良機,六個美女卻似乎抱不到一半,而且黑暗之中,也不知抱過了誰,還有誰沒抱。胡裏胡塗,不能算數。咱們從頭來過,還是打從一呀摸開始。」口中低哼:「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妹妹……」拉開帳子,撲上床去。

  突覺腦後一緊,喉頭一痛,給人拉住辮子,提了起來,那人左手叉在他頸中,正是洪夫人。隔了這些時候,迷春藥酒力早過,洪夫人、毛東珠、方怡、沐劍屏四女都已醒轉。雙兒和曾柔身上受封的穴道也已漸漸解開。只是大床在揚州街上抬過,床周兵多將廣,床中七女誰也不敢動彈,不敢出聲。此刻韋小寶又想享溫柔豔福,一上床就遭洪夫人抓住。

  洪夫人臉色似笑非笑,低聲喝道:「小混蛋,你好大膽,居然連我也敢戲耍!」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,賠笑道:「夫人,我……我不是戲耍,這個……那個……」洪夫人道:「你唱的是什麼小調?」韋小寶笑道:「這是妓院裏胡亂聽來的,當不得真。」洪夫人低聲道:「你要死還是要活?」韋小寶笑道:「屬下白龍使,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夫人號令,屬下遵奉不誤。」

  洪夫人見他說這幾句話時嬉皮笑臉,殊少恭謹之意,啐了一口,說道:「你先撤了廳周的兵將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那還不容易?你放開手,我去發號施令。」洪夫人道:「你在這裏傳令好了。」韋小寶無奈,只得大聲叫道:「廳外當差的總督、巡撫、兵部尚書、戶部尚書們大家聽著,所有的兵將通統退開,不許在這裏停留。」

  洪夫人一扯他辮子,喝道:「什麼兵部尚書、戶部尚書,胡說八道。」說著又用力一扯。韋小寶大叫:「哎唷,痛死啦!」

  外面統兵官聽得他說什麼總督、尚書,已然大為起疑,待聽他大聲呼痛,登時便有數十人手執刀槍,奔進廳來,齊問:「欽差大人,有什麼事?」韋小寶叫道:「沒……沒什麼!哎唷,我的媽啊!」眾將官面面相覷,手足無措。

  洪夫人心下氣惱,提起手來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。韋小寶又叫:「我的媽啊,別打兒子!」洪夫人雖不知他叫人為娘,就是罵人婊子,但見他如此憊懶,提掌又待再打,突然肩後「天宗」和「神堂」兩穴上一陣酸麻,右臂軟軟垂下。

  洪夫人一驚,回頭看是誰點了她穴道,見背後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,冷笑道:「方姑娘,你武功不錯哪!」左手疾向方怡眼中點去。方怡叫道:「不是我!」側頭讓開。洪夫人待要再攻,忽然身後兩隻手伸過來抱住了她左臂,正是沐劍屏。她叫道:「夫人,不是我師姊點你的!」她見到點洪夫人穴道的乃是雙兒。

  毛東珠提起手來,打了沐劍屏一掌,幸好她已無內力,沐劍屏並沒受傷。毛東珠第二掌又即打來,方怡伸手格開。

  阿珂見四個女子打成一團,翻身便要下床,右腳剛從被中伸出,「啊」的一聲,立即縮回。韋小寶拉住她左腳,說道:「別走!」阿珂用力一掙,叫道:「放開我!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倒猜猜看,我肯不肯放?」阿珂急了,轉身便是一拳。韋小寶一讓,砰的一聲,打中曾柔左頰。曾柔叫道:「你怎麼打我?」阿珂道:「對……對不起……哎唷!」卻是給方怡打中了一掌。霎時間床上亂成一團,七個女子亂打亂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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