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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 誰無痼疾難相笑 各有風流兩不如(8)


  一言未畢,突然間足下木材滾動。兩人大叫:「啊喲!」摔入江中。原來天地會家後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潛入江中,割斷了縛住木排的竹索,木材登時散開。

  馮錫範急躍而起,看准了一根大木材,輕輕落下。那鄉農跟著追到,呼的一刀,迎頭劈下,馮錫範揮劍格開。兩人便在大木材上繼續廝拚。這番相鬥,比之适才在木排上過招,又難了不少。木材不住在水中滾動,立足固然難穩,又無從借力。馮錫範和那鄉農卻都站得穩穩的,刀來劍往,絲毫不緩。木材順著江水流下,漸漸飄到江心。

  吳六奇突然叫道:「啊喲!我想起來了,這位仁兄是百勝刀王胡逸之。他……他……他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?快追,划船過去!」

  馬超興奇道:「胡逸之?那不是又有個外號叫做『美刀王』的嗎?此人風流英俊,當年說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,居然扮作了個傻裏傻氣的鄉巴佬!」

  韋小寶連問:「我老婆救起來了沒有?」

  吳六奇臉有不悅之色,向他瞪了一眼,顯然是說:「百勝刀王胡逸之遭逢強敵,水面兇險,我們怎不立即上前相助?你老是記掛著女子,重色輕友,非英雄所為。」

  馬超興叫道:「快傳下令去,多派人手,務須救那小姑娘。」後艄船夫大聲叫了出去。

  忽見江中兩人從水底下鑽了上來,托起濕淋淋的阿珂,叫道:「女的拿住了。」跟著左首一人抓住鄭克塽的衣領,提將起來,叫道:「男的也拿了。」眾人哈哈大笑。

  韋小寶登時放心,笑逐顏開,說道:「咱們快去瞧那百勝刀王,瞧他跟半劍有血打得怎樣了。」坐船于吳六奇催促之下,早就在四槳齊劃,迅速向胡馮二人相鬥的那根大木材駛去。溶溶月色之下,唯見江面上白光閃爍,二人兀自鬥得甚緊。

  二人武功本來難分上下,但馮錫範日間和風際中、玄貞道人拚了兩掌,風際中內力著實了得,當時已覺胸口氣血不暢,此刻久鬥之下,更覺右胸隱隱作痛。在這滾動不休的大木之上,除了前進後退一步半步之外,絕無回旋餘地,百勝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險、刀刀狠,只攻不守,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個同歸於盡。這等打法若在武藝平庸之人使來,本是使潑耍賴,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,雖險實安。他武功本已精奇,加上這一股淩厲無前的狠勁,馮錫範不由得心生怯意,又見一艘小船劃將過來,船頭站著數人,一瞥之下,赫然有日間在賭場中相遇的老叫化子在內。

  胡逸之大喝一聲,左一刀,右兩刀,上一刀,下兩刀,連攻六刀。馮錫範奮力抵住,百忙中仍還了兩劍,門戶守得嚴密異常。吳六奇贊道:「好刀法!好劍法!」胡逸之又揮刀迎面直劈。馮錫範退了半步,身子後仰,避開了這刀,長劍晃動,擋住身前。這時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,腳後跟浸在水中,便半寸也退不得了。胡逸之再砍三刀,馮錫範還了三劍,竟分毫不退。胡逸之大喝一聲,舉刀直砍下來。馮錫範側身讓開,不料胡逸之這一刀竟不收手,向下直砍而落,嚓的一聲,將大木砍為兩段。

  馮錫範立足之處是大木的末端,大木一斷,他「啊」的一聲,翻身入水。胡逸之鋼刀脫手,刀尖對準了他腦門射去,勢道勁急。馮錫範身在水中,閃避不靈,眼見鋼刀擲到,急揮長劍擲出,錚的一聲,刀劍空中相撞,激出數星火光,遠遠蕩了開去,落入江中。馮錫範潛入水中,就此不見。胡逸之暗暗心驚:「這人水性如此了得,剛才我如跟他一齊落水,非遭他毒手不可。」

  吳六奇朗聲說道:「百勝刀王,名不虛傳!今日得見神技,令人大開眼界。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?」

  胡逸之道:「叨擾了!」一躍上船。船頭只微微一沉,船身竟沒絲毫晃動。韋小寶不明這一躍之難,吳六奇、馬超興等卻均大為佩服。吳六奇拱手說道:「在下吳六奇。這位馬超興兄弟,這位韋小寶兄弟。我們都是天地會的香主。」

  胡逸之大拇指一翹,說道:「吳兄,你身在天地會,此事何等隱秘,倘若洩漏了風聲,全家性命不保。今日初會,你竟對兄弟毫不加隱瞞,如此豪氣,好生令人佩服。」

  吳六奇笑道:「倘若信不過百勝刀王,兄弟豈不成了卑鄙小人麼?」

  胡逸之大喜,緊緊握住他手,說道:「這些年來兄弟隱居種菜,再也不問江湖之事,不料今日還能結交到鐵丐吳六奇這樣一位好朋友。」說著攜手入艙。他對馬超興、韋小寶等只微一點頭,並不如何理會。

  韋小寶見他打敗了鄭克塽的師父,又佩服,又感謝,說道:「胡大俠將馮錫範打入江中,江裏的王八甲魚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。半劍有血變成了無劍有血,哈哈!」

  胡逸之微微一笑,說道:「韋香主,你擲骰子的本事可了得啊。」

  這句話本來略有譏嘲之意,笑他武功不行,只會擲骰子作弊騙羊牯。韋小寶卻也不以為忤,反覺得意,笑道:「胡大俠砌牌的本事,更是第一流高手。咱哥兒倆聯手推莊,贏了那矮胖子不少銀子,胡大俠要占一半,回頭便分給你。」胡逸之笑道:「韋香主下次推莊,兄弟還是幫莊。跟你對賭,非輸不可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妙極,妙極!」

  馬超興命人整治杯盤,在小船中飲酒。

  胡逸之喝了幾杯酒,說道:「咱們今日既一見如故,兄弟的事,自也不敢相瞞。說來慚愧,兄弟二十餘年來退出江湖,隱居昆明城郊,只不過為了一個女子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個陳圓圓唱歌,就有一句叫做英雄什麼是多情。既是英雄,自然是要多情的。」吳六奇眉頭一皺,心想:「小孩子便愛胡說八道,你懂得什麼?」

  不料胡逸之臉色微微一變,歎了口氣,緩緩道:「英雄無奈是多情。吳梅村這一句詩作得甚好,但那吳三桂並不是什麼英雄,他也不是多情,只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。」輕輕哼著《圓圓曲》中的兩句:「妻子豈應關大計,英雄無奈是多情。」對韋小寶道:「韋香主,那日你在三聖庵中,聽陳姑娘唱這首曲子,真是耳福不淺。我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,斷斷續續的,這首曲子也只聽過三遍,最後這一遍,還是托了你的福。」

  韋小寶奇道:「你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?你……你也是陳圓圓的姘……麼?」

  胡逸之苦笑道:「她……她……嘿嘿,她從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。我在三聖庵中種菜掃地、打柴挑水,她只道我是個鄉下田夫。」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望一眼,都感駭異,料想這位「美刀王」必是迷戀陳圓圓的美色,以致甘為傭僕。此人武功之高,聲望之隆,當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,居然心甘情願地去做此低三下四的賤業,實令人大惑不解。看胡逸之時,見他白髮蒼蒼,鬍子稀稀落落,也是白多黑少,滿臉皺紋,皮膚黝黑,又哪裏說得上一個「美」字?

  韋小寶奇道:「胡大俠,你武功這樣了得,怎麼不把陳圓圓一把抱了便走?」

  胡逸之一聽這話,臉上閃過一絲怒色,眼中精光暴盛。韋小寶嚇了一跳,手一松。酒杯摔將下來,濺得滿身都是酒水。胡逸之低下頭來,歎了口氣,說道:「那日我在四川成都,無意中見了陳姑娘一眼,唉,那也是前生冤孽,從此神魂顛倒,不能自拔。韋香主,胡某是個沒出息、沒志氣的漢子。當年陳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時,我在王府裏做園丁,給她種花拔草。她去了三聖庵,我便跟著去做伙夫。我別無他求,只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,便已心滿意足,怎……怎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麼你心中愛煞了她,這二十幾年來,她竟始終不知道?」

  胡逸之苦笑搖頭,說道:「我怕洩漏了身份,平日一天之中,難得說三句話,在她面前更是啞口無言。這二十三年之中,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。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你倒記得真清楚。」

  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,心想他連兩人說過幾句話,都數得這般清清楚楚,真是情癡已極。吳六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,說話傷了他心,說道:「胡大哥,咱們性情中人,有的學武成癡,有的愛喝酒,有的愛賭錢,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,你愛鑒賞美色,可是對她清清白白,實在難得之極。兄弟斗膽,有一句話相勸,不知能否採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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