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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(3)


  在她心中,與會群雄之中,原無一人位望比她更尊。這大明江山,本來便是她朱家的。說到武學修為,她除了學得木桑道人所傳的鐵劍門武功之外,十餘年前更得奇遇,百尺竿頭又進一步,與當年木桑道人相比,也已遠遠地青出於藍,環顧當世,除了那個不知所蹤的袁承志之外,只怕再無抗手了。

 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。此外疏疏落落地站著七八十人。那都是和九難相類的奇人逸士,既不願做盟主,也不願奉人號令。顧亭林和馮難敵明白這些武林高人的脾氣習性,也不勉強,心想他們既來赴會,遇上了事,自會暗中伸手相助。

  過不多時,好幾省的盟主先行推舉了出來。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聰禪師,湖北省是武當派掌門人雲雁道人,陝西省是華山派掌門人「八面威風」馮難敵,雲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劍聲沐公子,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鄭克塽,都是眾望所歸,一下子就毫無異議地推出。其他各省有些爭執了一會,有些爭持不決,請顧亭林過去秉公調解,終於也一一推了出來。其中三省由天地會的分堂香主擔任盟主,天地會可算得極有面子。

  當下各省盟主聚齊在一起,但一點人數,卻只一十三位,原來晦聰禪師、雲雁道人等都沒赴會,由其門人弟子代師參預。馮難敵朗聲說道:「現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經推出,兄弟不當眾宣佈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,以免洩露機密。」眾盟主商議了一會,馮難敵又道:「咱們恭請顧亭林先生與天地會陳總舵主兩位,為一十八省『鋤奸盟』的總軍師。」

  群雄歡聲雷動。韋小寶聽師父如此得群豪推重,做了「鋤奸盟」的總軍師,十分得意。

  當下各省豪傑分別商議如何誅殺吳三桂,東一堆、西一簇,談得甚是起勁。

  九難帶了韋小寶、阿珂回到客店,次日清晨便雇車東行。九難知道群雄散歸各地,一路上定會遇上熟人,是以並不除去喬裝。

  韋小寶見鄭克塽不再跟隨,心下大喜,不住口地談論昨晚「殺龜大會」之事。阿珂聽他說了一會,白了他一眼,道:「我知道你為什麼這樣高興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真聰明,猜得很對。有這許多人要去殺吳三桂,哪有不成功之理?我自然開心得很了。」阿珂道:「哼,你才不為這個高興呢。你的心有這麼好?」韋小寶道:「這倒奇了,那我為什麼高興?」阿珂道:「只因為鄭公子……鄭公子……」

  韋小寶見她神色懊惱,故意激她一激,說道:「啊,是了。鄭公子確是好人,剛才我出去雇車,見到他帶著四個美貌姑娘,有說有笑,見到我後,要我問候師父和你。」阿珂心中怦的一跳,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不早說?他又說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他說,這幾位俠女要到臺灣去玩玩,他就帶她們同去,說要盡什麼地主之……之什麼的。」阿珂咬牙道:「地主之誼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了,對了!原來師姊剛才跟在我後面,都聽見了。」阿珂怒道:「我才沒聽見呢。」說到這裏,聲音有些哽咽。

  行出十餘里,身後馬蹄聲響,數十乘馬追了上來,阿珂臉上登現喜色。但這數十騎掠過大車,毫不停留地向東疾馳,阿珂臉色又暗了下來。韋小寶道:「可惜,可惜!不是!」阿珂道:「可惜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可惜不是鄭公子追上來。」阿珂道:「他……他追上來幹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或許他也請你去臺灣玩玩呢。」阿珂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  九難知道女徒的心事,斥道:「小寶,別老是使壞,激你師姊。」韋小寶心裏大喜,口中答應:「是,是。」又道:「天下的王孫公子,三妻四妾,八妻九妾,最沒良心。那四位美貌女俠,一到臺灣,我看很難回得出來。這位鄭公子到了山東、浙江、福建,只怕還得再帶幾個美女……」九難喝道:「小寶!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

  三人行到中午,在道旁一家小麵店中打尖,忽聽馬蹄聲響,又有數騎自西而來。

  一行人來到麵店門外,下馬來到店中,有人叫道:「殺雞,切牛肉,做麵,快,快!」紛紛坐下。韋小寶一看,原來都是熟人,徐天川、錢老本、關安基、李力世、風際中、高彥超、玄貞道人、樊綱一干天地會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內。他想:「昨晚我在會中雖說了幾句話,罵了幾句人,但這麼許多人,亂嘈嘈的,他們離得我又遠,黑夜之中一定沒認出,否則當時怎麼不過來招呼?此刻我如上前相認,各種各樣的事說個不休,又見我另拜了師父,多半要不開心,不如裝作不見的為妙。」當下側身向內,眼光不和他們相對。

  過了一會,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陸續送了上來。眾人提起筷子,正要吃喝,忽然馬蹄聲響,又有一夥人來到店中。有人叫道:「殺雞,切牛肉,做麵,快,快!」

  阿珂喜極而呼:「啊,鄭……鄭公子來了。」原來這一夥人是鄭克塽和他伴當。

  他聽得阿珂呼叫,轉頭見到了她,心中大喜,急忙走近,說道:「陳姑娘、師太,你們在這裏,我到處找尋你們不見。」

  那麵店甚是窄小,天地會群雄分坐六桌,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,已無空桌。鄭府一名伴當向徐天川道:「喂,老頭兒,你們幾個擠一擠,讓幾張桌子出來。」

  昨晚「殺龜大會」之中,鄭克塽身穿明朝服色,人人注目,徐天川等都認得他,天地會是延平郡王的部屬,原有讓座之意,只是這伴當言語甚為無禮,眾人一聽,都心頭有氣。玄貞道人罵道:「他媽的,什麼東西?」李力世使個眼色,低聲道:「大家自己人,別跟他一般見識,讓個座位無妨。」當下徐天川、關安基、高彥超、樊綱四人站起身來,坐到風際中一桌上去,讓了一張桌子出來。

  這時鄭克塽已在九難的桌旁坐下。阿珂向韋小寶瞪了一眼,說道:「當面撒謊!又說鄭公子帶了四個什麼女俠……」

  韋小寶道:「鄭公子一到,你就不喜歡我坐在一起,又要說見到我便吃不下麵,那也不相干。」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,低聲道:「大家別認我。」徐天川等一見,都又驚又喜。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江湖,機警萬分,一聽他這麼說,立時會意,誰都不動聲色。韋小寶又低聲道:「咱們只當從沒見過面,徐三哥,你去跟大家說說。」徐天川站起身來,走到李力世一席上,低聲道:「本堂韋香主駕到,要大夥兒裝作素不相識。」李力世等頭也不回,自顧喝酒吃菜,心下均自欣喜,片刻之間,每一桌都通知到了。

  那邊桌上鄭克塽興高采烈,大聲道:「師太,昨晚會中,眾家英雄推舉我做福建省的盟主。大家商議大事,直談到天亮。我到客店中一找,你們已經走了,一路追來,幸喜在這裏遇上。」九難道:「恭喜鄭公子。不過這等機密大事,別在大庭廣眾之間提起。」鄭克塽道:「是。好在這裏也沒旁人,那些鄉下粗人聽了也不懂的。」原來天地會群雄都作了鄉農打扮,一個個赤了雙足,有的還提著鋤頭釘耙。昨晚會中人多,鄭克塽卻不認得。

  韋小寶低頭吃麵,低聲說道:「這傢伙囂張得很,這幾天在河間府到處吹牛,說咱們天地會是他臺灣延平王府的下屬,說總舵主見了他,恭恭敬敬的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。又說咱們什麼堂的香主蔡老哥,從前是他爺爺的馬夫,什麼堂的香主李老哥,又是給他爺爺倒便壺的……」關安基怒道:「哪有這等事!蔡香主、李香主雖曾在國姓爺部下,都是上陣打仗的軍官……」徐天川低聲道:「關夫子,小聲些。」關安基點點頭。韋小寶又道:「他還說了好多陰損咱們青木堂尹香主的壞話。旁人說尹香主早歸天了。這小子說:『是啊,這姓尹的武藝低微,人頭兒又次,我早知是個短命鬼……』」關安基怒極,舉掌往桌上重重拍落,徐天川手快,一把抓住他手腕。

  韋小寶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府的人,何況這小子是王爺的兒子,若非大肆挑撥,難以激得他們動手,眼見眾人惱怒,心下暗暗歡喜,臉上卻深有憂色,說道:「這小子胡說八道,本來也不打緊。只是他一路上招搖,說了咱們會中的許多機密大事,逢人便說切口,什麼『地振高岡,一派溪山千古秀』,自稱是坐在紅花亭頂上的,總舵主燒六柱香,他自己便燒七柱香。聽的人不懂,他就詳細解說……」

  群雄一齊搖頭,會中這等機密如此洩露出去,要是落入朝廷鷹爪耳中,天地會兄弟人人有性命之憂,眼見鄭克塽神色輕浮,所帶的伴當飛揚跋扈,這哪裏還有假的?何況剛才便聽到他在對一個婦人大談昨晚「殺龜大會」中之事,得意洋洋地自稱當了福建省盟主。

  韋小寶道:「我看咱們非得殺殺他的氣勢不可,否則大事不妙。」群雄都緩緩點頭。韋小寶道:「請風大哥去揍他一頓,卻也別打得太厲害了,只教訓教訓他。待會我出來打抱不平,請風大哥假意輸了給我。」風際中微微點頭。韋小寶又道:「錢老本,昨晚你在會中說過話,只怕這小子認得你。」錢老本低聲道:「是,我先避開了。」

  鄭府眾伴當中兀自多人沒座位,一人見天地會群雄的桌上尚有空位,在徐天川背上輕輕一推,道:「喂,那邊還有空位,你們再讓張桌子出來。」

  徐天川跳起身來,罵道:「讓了一張桌子還不夠?老子最看不慣有錢人家的公子兒子,仗勢欺人。」一聲咳嗽,一口濃痰呼地噴出,向鄭克塽吐去。

  鄭克塽正和阿珂說話,全沒提防,待得覺著風聲,濃痰已到頰邊,急忙一閃,還是落在頭頸之中,滑膩膩的甚為噁心。他忙掏出手帕擦去,大怒駡道:「幾個鄉下泥腿子這等無法無天,給我打!」一名伴當隨即向徐天川便是一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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