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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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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更時分,延平王府侍從趕了大車,載著四人來到槐樹坪赴會。那槐樹坪群山環繞,中間好大一片平地,原是鄉人趕集、賽會、做社戲的所在。平地上已黑壓壓地坐滿了人。 鄭克塽一到,四下裏歡聲雷動,數十人迎將上來,將他擁入中間。九難自和阿珂、韋小寶遠遠坐在一株大槐樹下。這時東西南北陸續有人到來,草坪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。韋小寶心想:「吳三桂這奸賊結下的怨家也真多。我們天地會和沐王府打賭,看是誰先殺了他。這王八蛋仇家千千萬萬,如有人先下了手,天地會和沐王府都不免輸了。」 一輪明月漸漸移到頭頂,草坪中一個身材魁梧、白須飄動的老者站起身來,抱拳說道:「各位英雄好漢,在下馮難敵有禮。」群雄站起還禮,齊聲道:「馮老英雄好。」 九難低聲道:「他是馮氏兄弟的父親。」想起在華山之巔,曾和他有一面之緣,那時她以「阿九」之名和江湖豪俠相會,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。其時馮難敵方當盛年,今日卻已垂垂老矣。他師祖穆人清、師父銅筆鐵算盤黃真想來均已不在人世,至於他師叔袁承志呢?這人她當年對之刻骨相思,可是二十幾年來,從沒得過他一點訊息。她這些年來心如古井不波,今晚乍見故人,不由得千思萬緒,驀地裏都湧上心來。 韋小寶見她眼眶中淚水瑩然,心想:「師父見了這個馮老頭,為什麼忽然想哭,難道這老頭是她的舊情人麼?我不妨從中撮合,讓她和老情人破什麼重圓。不過師父年紀這樣輕,不會愛上這老頭兒吧。」 只聽得馮難敵聲音洪亮,朗朗說道:「眾位朋友,咱們今日在此相聚,大夥兒都知為了一件大事。我大明江山為韃子所占,罪魁禍首,乃是那十惡不赦、罪該萬死的……」 四下群豪一齊叫道:「吳三桂!」眾人齊聲大叫,當真便如雷轟一般,聲震群山。跟著有的大叫:「大漢奸!」有的大叫:「龜兒子!」有的大叫:「王八蛋!」有的大叫:「我操他十八代祖宗!」 眾人罵了一陣,聲音漸漸歇了下來,突然有個孩子聲音大聲叫道:「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!」群雄本來十分憤恨,突然聽到這句罵聲,忍不位都哈哈大笑。 這一聲叫駡,正是韋小寶所發。阿珂嗔道:「怎麼說這般難聽的話?」韋小寶道:「大家都罵,我為什麼罵不得?」阿珂道:「人家哪有罵得這麼難聽的?」韋小寶微微一笑,便不言語了,心想:「再難聽十倍的話,也還多得很呢。」 馮難敵道:「大漢奸罪大惡極,人人切齒痛恨。那位小兄弟年紀雖幼,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,死寢其皮。今晚大夥兒聚集在此,便是要商議一條良策,如何去誅殺這奸賊。」 當下群雄紛紛獻計。有的說大夥兒一起去到雲南,攻入平西王府,殺得吳三桂全家雞犬不留;有的說吳賊手下兵馬眾多,明攻難期必成,不如暗殺;有的說假如一刀殺了,未免太過便宜了他,不如剜了他眼睛,斷他雙手,令他痛苦難當;有的說還是用些厲害毒藥,毒得他全身腐爛。有個中年黑衣女子說道:最好將吳三桂全家老幼都殺了,只剩下他一人,讓他深受寂寞淒涼之苦。另一個中年男子道:他投降清朝,是為了愛妾陳圓圓為李闖所奪,不如去將陳圓圓擄了來,讓他心痛欲死。又有人道:吳賊雖然好色,但最愛的畢竟是權位富貴,最好是讓他功名富貴、妻子兒女都一無所有,淪落世上,卻偏偏不死。數百名豪傑大聲喝彩,齊說:「如此懲罰,才算罰得到了家。」一條漢子說道:「清廷韃子對他十分寵倖,這賊子官封平西王,權勢熏天,殺他妻子兒女已然不易,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貴,更是難如登天。」 有個雲南人站起身來,述說吳三桂如何在雲南欺壓百姓、殺人如麻的種種慘事,只聽得群雄更加義憤填膺,熱血如沸。好幾人都道,讓吳三桂在雲南多掌一天權,便多害死幾個無辜百姓。但如何鋤奸除害,卻是誰也沒真正的好主意。 這時馮難敵父子所預備下的牛肉、麵餅、酒水,流水價送將上來,群豪歡聲大作,大吃大喝起來。這些豪士酒一入肚,說話更加肆無忌憚,異想天開。 有人說道:將陳圓圓擄來之後,要開一家妓院,讓吳三桂真正做一隻大烏龜。 韋小寶一聽,大為贊成,叫道:「這家妓院,須得開在揚州。」一名豪士笑道:「小兄弟,這主意要得。那時候你去不去逛逛啊?」韋小寶正待要說「自然要去」,一瞥眼見到阿珂滿臉怒色,這句話便不敢出口了。九難道:「小寶,別說這些市井下流言語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。」心中卻想:「要開妓院,只怕這裏幾千人,沒一個及得老子在行。」 眾人吃喝了一會,馮難敵站起來說道:「咱們粗魯武人,一刀一槍地殺敵拚命,那是義不容辭,於天下大事卻見識淺陋,現下請顧亭林先生指教。顧先生是當世大儒,國破之後,他老人家奔波各地,聯絡賢豪,一心一意籌劃規複,大夥兒都十分仰慕的。」群豪中有不少識得顧亭林,他的名頭更是十有八九都知,登時四下裏掌聲雷動。 人群中站起一個形貌清臒的老者,正是顧亭林。他拱手說:「馮大俠如此稱讚,兄弟實在愧不敢當,剛才聽了各位的說話,個個心懷忠義,決意誅此大奸,兄弟甚是佩服。古人道:『眾志成城』,又有言道:『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』。大夥兒齊心合力,決意對付這罪魁禍首,任他有天大的本事,咱們也終能成功。」 群雄哄聲大叫:「對,對!一定能成功。」 顧亭林道:「眾位所提的計謀,每一條均有高見,只是要對付這奸賊,須得隨機應變,難以預擬確定的方策。依兄弟愚見,大夥兒分頭並進,相機行事。第一,當然是不可洩露風聲,令這奸賊加緊防範;第二是不可魯莽,事事要謀定而後動,免得枉自送了性命;第三,大家都是好兄弟,不要為了爭功搶先,自相爭鬥,傷了義氣。」 群豪都道:「是,是,顧先生說得不錯。」 顧亭林道:「今日各門派、各幫會英雄好漢聚會。此後如各幹各的,力量太過分散,結成一個大幫呢,人數實在太多,極易為韃子和吳賊知覺,不知各位有何良策?」 群豪沉默了一會。一人說道:「不知顧先生高見如何?」 顧亭林道:「以兄弟之見,這裏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,咱們一省結成一盟,一共是一十八個殺龜同盟。唔,『殺龜盟』聽來不雅,不如稱為『鋤奸盟』如何?」 群豪紛紛鼓掌叫好,說道:「讀書人說出來的話,畢竟和我們粗人大不相同。」 顧亭林來參與河間府「殺龜大會」之前,便已深思熟慮,心覺群豪齊心要誅殺吳三桂,大家一鼓作氣,勇往直前,要殺了他也未必不能成事。但真正大事還不在殺這漢奸,而是要驅除胡虜,光復漢家江山。如為了誅殺一人而致傷亡重大,大損元氣,反而于光復大業有害。學武之入門戶派別之見極深,要這數千英豪統屬於一人之下,勢難辦到。大家為了爭奪「盟主」之位,不免明爭暗鬥,多生嫌隙。失敗之人倘若心胸狹隘,說不定還會去向清廷或吳三桂告密。但如分成一十八省,各舉盟主,既不會亂成一團,無所統轄,而每省推舉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。這十八省的「鋤奸盟」將來可逐步擴充,成為起義反清的骨幹。他一倡此議,聽得群豪立表贊成,甚為欣慰。 馮難敵道:「顧先生此議極是高明。眾位既無異議,咱們便分成一十八省,各組『鋤奸盟』,每省推舉一位盟主。咱們分省之法,不依各人本身籍貫,而是瞧那門派幫會的根本之地在什麼省。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,不論是遼東人也好,雲南人也好,都屬河南省。華山派弟子都屬陝西省。眾位意下如何?」 群雄均道:「自該如此。否則每一門派、幫會之中,各省之人都有,分屬各省,那是一團糟了。」 有一人站起來說道:「像我們天地會,在好幾省中都有分堂,總舵的所在卻遷移無定。請問該當如何歸屬?」韋小寶見說話之人乃是錢老本,心想:「原來他也來了。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們來了幾人。」 馮難敵低聲和顧亭林商議了幾句,朗聲道:「顧先生說:天地會廣東分堂的眾位英雄屬廣東,直隸分堂的屬直隸。咱們只結盟共圖大事,並非拆散了原來的門派幫會。『鋤奸盟』盟主的職責,只是就近聯絡本省英豪,以求群策群力。至於各門各派、各幫各會的事務,自然一仍其舊,盟主無權干預。各省盟主,也不是高過了各門派的掌門人、各幫會的幫主。」 群豪之中本來有人心有顧慮,生怕推舉了各省盟主出來,不免壓低了自己,聽得馮難敵如此分剖明白,更無疑憂。當下一省省地分別聚集,自行推舉。 韋小寶道:「師父,咱們又算哪一省?」九難道:「哪一省都不算。我獨來獨往,不必加盟。」韋小寶道:「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,原該做天下總盟主才是。」九難「嘿」的一聲,說道:「這些話以後不可再說,給人聽見了,沒的惹人恥笑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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