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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(9)


  桑結大怒,拾起火束,投到洞前。一陣濃煙隨風捲入洞中,韋小寶和阿珂都給熏得雙目流淚,大咳起來。白衣尼呼吸細微緩慢,卻不受嗆。另外兩名喇嘛紛紛投擲火束。

  韋小寶道:「師太,那部經書已沒有用了,便給了他們,先來緩……緩將之計。」阿珂道:「緩兵之計。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又不是兵。」阿珂連聲咳嗽,沒法跟他爭辯。白衣尼道:「也好。」將經書交了給他。

  韋小寶大聲道:「經書這裏倒有一部,我拋出來了。拋在火裏燒了,可不關我事。」

  桑結聽他答允交出經書,心中大喜,生怕經書落在火中燒了,當即拾起幾塊大石,拋在火束上。他勁力既大,投擲又准,火束登時便給大石壓熄。

  韋小寶見他擲大石的勁力,不由得吃驚,心想:「倘若他將大石向山洞中投來,我們三人都給他砸死了,經書卻砸不壞。這主意可不能讓他想到。」

  桑結叫道:「快將經書拋出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很好,很好!我師父說,你們想讀經書,是佛門的好弟子,吩咐我不可傷害你們……」一面說,一面抽出匕首,將呼巴音的手掌切成數塊,放在經書上,從懷中取出那瓶「化屍粉」,在斷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。他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,不讓她們見到,大聲道:「我師父說,這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是從北京皇宮裏取出來的,十分寶貴。聽說其中藏有重大秘密,參詳出來之後,便可昌盛佛教,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薩,男的都做和尚,女的都做尼姑,小孩子便做小和尚、小尼姑,老頭兒……」他說話之時,斷掌漸漸化為黃水,滲入經書。

  桑結聽得這部經書果然是從皇宮得來,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,登時心花怒放,知道「昌盛佛法」云云,顯非實情,生怕他不肯交出經書,口中便胡亂敷衍,說道:「昌盛佛法,光大本教,那好得很啊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師父讀了以後,想不出其中秘密,現下把這經書給你,請你好好想想。倘若發現了其中秘密,你務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廟、尼姑庵,可不許自私,只興旺你們的喇嘛教。你答允不答允?」桑結笑道:「自然答允,請你師父放心好啦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如想不出,就交到少林寺去。少林寺的和尚想不出,請你們交到五臺山清涼寺。清涼寺的和尚想不出,就交到揚州的禪智寺去。一個交一個,總之要找到經書中的秘密為止。」

  桑結道:「好啦,我必定辦到。」心道:「這尼姑只道經書中的秘密和佛法有關,幸虧她不明真相,否則怎肯輕易交出?哼,得了經書之後,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們。」

  韋小寶又道:「我師父說,你念完這部《四十二章經》後,如心慕佛法,還想再念,你可再來找她老人家,我們還有金剛經、法華經、心經、大般若經、小般若經、長阿含經、短阿含經、不長不短中阿含經、老阿含經、少阿含經……」一連串說了十幾部佛經的名字,都是他在少林寺、清涼寺出家時聽來的,其中自不免說錯了不少。

  桑結不耐煩起來,卻又不敢逕自過去強搶,既怕白衣尼的神拳,又怕他們將經書毀了,只得隨口敷衍,說道:「是了,我念完這部經後,再向你師父借就是了。」

  韋小寶見斷掌血肉已然化盡,所化的黃水浸濕了經書內外,當即除下鞋子套在手上,拿起經書拋了出去,叫道:「《四十二章經》來了。」

  桑結大喜,縱身而前,伸手欲取,忽然心想:「這經書十分寶貴,哪有如此輕易便得到了,莫非其中有詐?只怕他乘我去拿經書,便即發射暗器。」一遲疑間,兩名喇嘛已將經書拾起,說道:「師兄,是不是這部經書?」桑結道:「到那邊細看,別要上當,弄到一部假經。」兩名喇嘛道:「是。師兄想得周到,可別讓他們矇騙過去。」

  三人退出數丈,忙不迭地打開書函,翻閱起來。桑結道:「經書濕了,慢慢地翻,別弄破了紙頁。瞧樣子倒不像是假,跟那人所說果然一模一樣。」一名喇嘛叫道:「是了,大師兄,正是這部經書。」

  韋小寶聽到他們大聲說話,雖不懂藏語,但語氣中欣喜異常的心情,卻也聽得出來,叫道:「喂喂,你們臉上怎麼有蜈蚣?」

  兩名喇嘛一驚,伸手在臉上摸了幾下,沒什麼蜈蚣昆蟲,罵道:「小頑童就愛胡說。」桑結修為甚深,頗有定力,聽得韋小寶叫嚷時不覺臉上有蟲豸爬動,便不上他當,只凝神翻閱經書。

  韋小寶又叫:「啊喲,啊喲,十幾隻蠍子鑽進你們衣領去了。」這一次兩名喇嘛再不上當。一人道:「這頑童見我們得到經書,心有不甘,說些怪話來騙人。這小賊殺了咱們兩個師弟,可不能就此饒他性命。」另一人卻似頸中有些麻癢,伸手去搔了幾把,只搔得幾下,突覺十根手指都癢不可當,當下在手臂上擦了幾擦。

  這時桑結和另一名喇嘛也覺手指發癢,一時也不在意,過得半晌,竟然癢得難以忍耐,提起一看,只見十根指尖都滲出黃水。三人齊聲叫道:「奇怪,那是什麼東西?」兩名喇嘛只覺臉上也大癢起來,當即伸指用力搔抓,越搔越癢,又過片刻,臉上也滲出黃水來。

  桑結突然省悟,叫道:「啊喲,不好,經書上有毒!」使力將經書拋落,只見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黃水,猶如汗珠般滲將出來,大驚之下,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幾擦,但見兩名師弟使勁在臉上搔抓,一條條都是血痕。

  韋小寶從海大富處得來的這瓶化屍粉十分厲害,沾在完好肌膚之上絕無害處,但只須碰到一滴血液,血液便化成黃水,腐蝕性極強,化爛血肉,又成為黃色毒水,越化越多,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,可將一個大草料場燒成飛灰一般。這化屍粉遇血而成毒,可說是天下第一毒藥,最初傳自西域,據傳為宋代武林怪傑西毒歐陽鋒所創,系以十餘種毒蛇、毒蟲的毒液合成。母毒既成,此後不必再制,只須將血肉化成的黃色毒水曬乾,便成化屍毒粉了。

  兩名喇嘛搔臉見血,頃刻間臉上黃水淋漓,登時大聲號叫,又痛又癢,摔倒在地,不住打滾。桑結僥倖沒在臉上搔那一搔,但十根手指也奇癢入骨,當即脫下外衣,裹起經書,挾在脅下,飛奔而去,急欲找水來洗去指上毒藥。兩名喇嘛癢得神志迷糊,舉頭在岩石上亂撞,撞得幾下,便雙雙暈去。

  白衣尼和阿珂見了這等神情,都驚訝無已。韋小寶只見過化屍粉能化去屍體,不知用在活人身上是否生效,危急之際,只好一試,居然一舉成功,也幸好有了呼巴音那只斷掌作為引子,倘若將化屍粉撒在經書之上,便一無用處了。他本來只想拿斷掌再去撫摸阿珂,豈知竟成此大功。

  他見桑結遠去,兩名喇嘛暈倒,忙從山洞中奔出,拔出匕首,想在每人身上戳上兩劍。奔到臨近,只見兩名喇嘛臉面已然腐爛見骨,不用自己動手,不多時全身便會化成兩灘黃水。當下走到鄭克塽身邊,笑道:「鄭公子,我這門妖法倒很靈驗,你要不要嘗嘗滋味?」

  鄭克塽見到兩名喇嘛的可怖情狀,聽韋小寶這麼說,大吃一驚,向後急縱,握拳護身,叫道:「你……你別過來!」

  阿珂從山洞中出來,對韋小寶怒喝:「你……你想幹什麼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嚇嚇他的,要你擔什麼心?」阿珂怒道:「不許你嚇人!」韋小寶道:「你怕嚇壞了他麼?」阿珂道:「好端端的幹什麼嚇人?」韋小寶招招手道:「你過來看。」

  阿珂道:「我不看。」嘴裏這樣說,還是好奇心起,慢慢走近,低眼看時,不由得大吃一驚,尖聲叫了出來,只見兩名喇嘛臉上肌肉、鼻子、嘴唇都已爛去,只剩下滿臉白骨、四個窟窿,但頭髮、耳朵和項頸以下的肌肉卻尚未爛去。

  世上自有生人以來,只怕從未有過如此可怖的兩張臉孔。阿珂一陣暈眩,向後便倒。韋小寶忙伸手扶住,叫道:「別怕,別怕!」阿珂又是一陣尖叫,逃回了山洞,喘氣道:「師父,師父,他……他把兩個喇嘛弄成了……弄成了妖怪。」

  白衣尼緩緩站起,阿珂扶著她走到那兩名喇嘛身旁,自己卻閉住了眼,不敢再看。白衣尼見到這兩個白骨骷髏,不禁打一個突,再見到遠處又有三名喇嘛的屍體,不禁長歎,抬起頭來。此刻太陽西沉,映得半邊天色血也似紅,心想這夕陽所照之處,千關萬山,盡屬胡虜,若要複國,不知又將殺傷多少人命,堆下多少白骨,到底該是不該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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