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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(8)


  桑結叫了那喇嘛幾聲,不聞回音,一時驚疑難決。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,叫道:「小鬼頭,就算你拳法高明,卻又怎地?佛爺來跟你比比刀法。」心想這小孩得到高明傳授,內功拳勁果然非同小可,但跟他用兵刃相鬥,他的拳勁便無用處。

  韋小寶道:「比刀法也可以,過來吧!」那喇嘛不敢走近,喝道:「有種的便過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有種,你過來!」那喇嘛道:「一、二、三!大家走上三步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!一、二、三!」走上了三步。那喇嘛也走上了三步,戒刀舞成一團白光,護住上盤,只怕他忽然使出「隔山打牛神拳」。韋小寶笑道:「你不用害怕,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。」那喇嘛哪裏肯信,仍將戒刀舞得呼呼風響,叫道:「快拔刀!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我練成了『金頂門』的護頭神功,你在我頭頂砍一刀試試,包管你這柄大刀反彈轉來,砍下了你自己的光頭。我先跟你說明白了,免得你上當。」那喇嘛將信將疑,眼見他隨手一拳便打死了師兄,武功果然深不可測,一時不敢貿然上前,更不敢舉刀往他頭上砍去。韋小寶道:「你武功太低,我決不還手就是。不過你只能砍我的頭,可不能斬我胸口。我年紀小,胸口的護體神功還沒練成,你一刀斬在我胸口,非殺了我不可。」

  那喇嘛斜眼看他,問道:「你腦袋當真不怕刀砍?」韋小寶摘下帽子,道:「你瞧,我的辮子已經練斷了,頭髮越練越短,頭頂和頭頸中的神功已經練成。等到練得頭髮一根都沒有了,你就是砍在我胸口也不怕了。」他在少林寺、清涼寺出家,頭髮剃得精光,這時長起還不過一寸多長。當時除了和尚和天生禿頭之外,男子人人都留辮子,似他這般頭上只長一寸頭髮,確是世間所無。至於頭髮越練越短云云,是他記起了當日在康親王府中,見到吳應熊那些「金頂門」隨從的情景。

  那喇嘛見了,更多信了幾分,又知武林中確有個「金頂門」,鐵頭功夫十分厲害,說道:「我不信你腦袋經得起我刀砍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勸你還是別試的好,這一刀反彈過來,你的吃飯傢伙就不保了。」那喇嘛道:「我不信!站著別動,我要砍你!」說著舉起了戒刀。

  韋小寶見到刀光閃閃,實是說不出的害怕,心想倘若他當真一刀砍在自己頭上,別說腦袋一分為二,連身子也非給剖成兩爿不可。只是一來不能真的跟這喇嘛動手,除了使詐,別無脫身之法;二來他好賭成性,賭這喇嘛聽了自己一番恐嚇之後,不敢砍自己腦袋和項頸,這場賭,賭注是自己性命。

  這時自己的生死,只在這喇嘛一念之間,然而是輸是贏,也不過跟擲骰子一般無異。何況這一場大賭是非賭不可的,倘若不賭,這喇嘛提刀亂砍,自己和白衣尼、阿珂三人終究還是會給他砍死,更何況阿珂這小美人正在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,想到這裏,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鄭克塽瞧了一眼,心道:「你是王府公子,跟我這婊子兒子相比,又是誰英雄些?他媽的,你敢不敢站在這裏,讓人家在腦袋上砍一刀?」

  桑結用藏語叫道:「這小鬼甚是邪門,別砍他腦袋項頸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他說什麼?他叫你不可砍我的頭,是不是?你們陰險狡猾,說過了話不算數,那可不行。」那喇嘛道:「不是,不是!大師兄叫我別信你吹牛,一刀把你的腦袋砍成兩半。」這「半」字一出口,一刀從半空中砍將下來。

  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,滿腔英雄氣概,霎時間不知去向,急忙縮頭,暗叫:「我命休矣!」不料這一刀砍到離他頭頂三尺之處,已然變招,戒刀轉了半個圈子,化成一招「懷中抱月」,回刀自外向內,撲的一聲,砍在他背上。

  這一刀勁力極大,韋小寶背上劇痛,立足不定,跌入那喇嘛懷中,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連戳三下,低頭在他胯下爬了出來,叫道:「啊喲,啊喲,你說話不算數!」

  那喇嘛口中呵呵而叫,戒刀反將過來,正好砍在自己臉上,蜷縮成一團,扭了幾下,便不動了。

  韋小寶本盼他這一刀砍在自己胸口,自己有寶衣護身,不會喪命,便可將四名喇嘛嚇得逃走,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,將自己推入他懷中,正好趁機用匕首戳他幾劍,只是在對方胯下爬出,未免太過狼狽,臨危逃命,也顧不得英雄還是狗熊了。他大叫大嚷:「師父,我背上的神功也練成啦,你瞧,咳,咳……這一刀反彈過去,殺死了他,妙極,妙極!」

  其實戒刀反彈,那喇嘛臉上受傷甚輕,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傷。但桑結等三人哪知其中關竅,只道真是戒刀反彈殺人,只嚇得縱出數丈之外,高聲叫喚那喇嘛的名字。

  韋小寶穿有護身寶衣,白衣尼是知道的,阿珂曾兩次砍他不傷,這一次倒也不以為奇,但他竟敢用腦袋試刀,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。只是韋小寶剛才這一下只嚇得尿水長流,褲襠中淋淋漓漓,除他自己之外,卻誰也不知道了。那喇嘛這一刀勁力甚重,撞得他背上肋骨幾乎斷折,靠在草堆之上,忍不住呻吟。

  白衣尼道:「快給他服『雪參玉蟾丸』。」阿珂向韋小寶道:「藥丸呢?」韋小寶道:「在我懷裏,我可活不了啦。」阿珂從他懷中取出玉瓶,拔開塞子,取出一顆丸藥,塞上塞子,將玉瓶放回他懷中,說道:「快吃了吧!」韋小寶伸手去接,卻假裝提不起手來。阿珂無奈,只得送入他嘴裏。韋小寶見到她雪白粉嫩的小手,藥丸一入口,立即伸嘴去吻。阿珂急忙縮手,卻已給他在手背上吻了一下,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  韋小寶大聲道:「師父,這些喇嘛說話如同放狗屁。講好砍我的頭,卻砍我背心。現下還剩下三個,弟子就用『隔山打牛神拳』,將他們都打死了吧!」

  桑結等聽了,又退了幾步。三喇嘛商議了幾句,取出火折,點燃幾束麥杆,向草堆擲將過來。起初三束草落在空處,桑結又點了一束,奔前數丈,使勁擲出,雙掌虛拍護身,以防韋小寶使「神拳」襲擊,隨即飛身退回。

  草堆一遇著火,立即便燒了起來。韋小寶拉白衣尼從草堆中爬出,四下一望,見西首山石間似有一洞,當下不及細看,道:「阿珂,你快扶師父到那邊山洞去躲避,我擋住這些喇嘛。」向桑結走上兩步,叫道:「你們好大膽子,居然不怕小爺的『隔山打牛神拳』、『護頭金頂神功』。桑結,你是頭腦,快上來吃小爺兩拳。」

  桑結甚是持重,一時倒也真的不敢過來,但想到經書要緊,而十名師弟俱都喪命,倘若就此罷手,一世英名,更有何剩?眼見白衣尼步履緩慢,要那小姑娘扶著行走,若非受傷,便是患病,那正是良機,難道連眼前這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?只是他武功怪異,中人立斃,一時遲疑不決。

  韋小寶一轉頭,見白衣尼和阿珂已走近山洞,回過頭來,叫道:「你不敢跟我比武,老子要過來殺人了,你們還不逃走?」這句話可露了馬腳,桑結心想:「你真有本事殺我,何不就此沖過來?叫我逃走,便是怕了我。」一陣獰笑,雙手伸出,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走上兩步。

  韋小寶暗叫:「糟糕。這一次卻用什麼詭計殺他?」這時身後草堆已燒得極旺,即將燒到身上,尋思:「老子先躲到山洞之中,慢慢再想法子。」想到躲入山洞,心中便是一喜,山洞中倘若暗不見物,又好向阿珂動手動腳了。一彎腰,從死喇嘛手中將呼巴音的那只手掌拿了過來,放入懷中,見桑結又走上了幾步,便大聲叫道:「這裏太熱,老子神功使不出,你有種的,就到那邊去比比。」說著轉身奔向山洞,鑽了進去。

  只見白衣尼和阿珂已坐在地下,這山洞其實只是山壁上凹進去的一塊,並無可資躲避之處,洞中也不黑暗,阿珂靠著白衣尼而坐,要想摸手摸腳,絕無可能,不由得微感失望。

  桑結和兩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,隔著三丈站定。桑結叫道:「你們已走上了絕路,無路可逃。拿火把來。」兩名喇嘛撿起一束束麥杆,交在他手中。

  韋小寶道:「很好,你快將火把丟過來,且看燒不燒死我們。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燒起來倒快得很。」

  桑結高舉火束,正要投擲入洞,聽他這麼說,覺得此話不錯,要燒死三人,那部經書卻也毀了。便擲下火把,叫道:「快把經書交出來,佛爺慈悲為懷,放你們一條生路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向我師父磕十八個響頭,我師父慈悲為懷,放你們一條生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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